仲夏的盛裝(1 / 3)

熊女——是我講給大家聽的。講的是一個身上長著熊毛的姑娘的故事。

那還是8月份,大海的波濤聲夾雜著秋蟲啁啾的鳴叫。在鐮倉的山莊住著許多從不光顧淺草那種下層娛樂場所的婦人們。

木穀家遺孀的肩上還殘留著從舞場上帶回來的粉紅色彩帶。

當然,這個山莊裏也常有與她們過著不同生活的女人被男人帶來跳舞,但這樣的女人無一例外都十分年輕。不過,她們差不多都不住宿過夜。

住在旅館裏的婦人們,總把那些跳完就走的,也就是那種渾身散發著人造絲氣味的女人們看成是舞女。可若要她們說東京舞場的舞女與橫濱本牧的舞女有什麼區別,避暑山莊的婦人們可能誰也分辨不出來。

所以當她們聽到我講的故事,如同表示一種禮節似的皺起眉頭,當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熊女在淺草是供人獵奇的,就是俗稱的“報應。”

當她們聽到熊女在淺草極受歡迎時,不由得又大吃一驚。

“其實她還是個大美人呢!”

“真討厭!男人們。”

“美得就像神話裏的仙女一般。世界上哪個民族沒有人獸相戀的傳說呀?要不就是男人莫名其妙,要不就是女人稀奇古怪——同野獸或半獸半人相戀的男人多呢,還是女人多?我沒有進行過這一傳說的統計,當然不知道。不過,依我看來,再沒有第二個女子是那個熊女的競爭對手了。這足以證明美貌的力量有多大。”

“她不是對付女人的選手,所有美貌女人不都是對付男人的選手嗎?”

“別再爭了!”插嘴的是一位最漂亮的小姐,“您說那個熊女的上臂、脖子、背、胸部都長滿了毛。像熊毛一樣長長的,還帶卷兒。那些毛也許是對美的一種懲罰吧。因為她太美了,神明懲罰了她。”

“您的看法非常有暗示性,充滿了哲理!但您的意見顯然是有缺陷的。第一、美麗的人並沒受到懲罰——像你一樣,又怎麼說呢?”

“哎呀!可南先生從沒有說我美如天仙呀!”

“小姐的美又是一種不同的美。”我才不會如此恭惟你的。

“也許是因為長了熊毛,所以沒有長毛的地方就顯得格外美麗。人們絕想不到沒有毛的肌膚居然如此嬌美無比。這大概是因為經常吃活蛇的緣故吧。”

“吃活蛇?——你親眼看見過嗎?”

“她的圍裙沾滿了鮮血,她用嘴咬蛇呢!”

“也許她真是我們的選手呢。女人為了美,竟然墮落到這種地步。如果熊女再有名一點,女人豈不都要吃蛇了。——這就是南先生的高見吧。”

“每天她都能收到兩三封年輕學生寄來的情書。不隻是浪漫的年輕學生,據說讚美她的還有畫家、電影演員、公司職員等。她每天早上穿著中式服裝走進小屋。因為中國的旗袍是立領,加上長發一直披到肩上,頸毛全都被遮掩起來了。她這樣一打扮,完全是個美貌無比的少女。而且,聽說熊女還有近2萬圓的積蓄呢。”

“那可是個不錯的新娘。”

“她還說希望中學生們寄去情書都用往返明信片。”

“帶回信郵資的情書——她不會是把那些郵票積攢起來作為存款的吧。情書用往返明信片寄,這是個好主意。”

聊到這兒,關於熊女的話題也就告了一個段落。

但是,隻有木穀家的遺孀沒有笑。

因為她的丈夫,也曾經說過希望得到附有回信郵資的病中慰問信。

——你是會取笑呢?還是會生氣呢?木穀可就是這麼說的。

這是木穀夫人給我的信的第一句話。我至今也不曾忘記。

那還是兩個月前木穀還在世的時候。她的信就是這麼開頭的——‘你是會取笑呢?還是會生氣呢?’木穀可就是這麼說的。

“南君也是個糊塗蟲。他為什麼不給我寄往返明信片呢?或是在慰問信裏附上郵票也行呀!寫一封回信,買信封和信紙的錢差不多可以買兩盒牛奶呢!”

木穀一邊這樣說,一邊大聲笑著呢!

“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要給南君寫信的。我想請他做遺言的見證人。”

可所謂遺言就是那些我每天都聽厭了的話。

你見到木穀時,也許你會很吃驚,懷疑他是否已經發狂了。希望你能事先心理有所準備。——木穀所謂的遺言(不,縱然我不願相信那個不祥的詞語)就是,當他去世之後,一定要讓我盛裝打扮。

你也知道,我根本沒有什麼衣裳和化妝品。

所以,木穀現在最想要的慰問品不是蛋糕、也不是水果,而是新出版的婦女雜誌。你明白嗎?木穀說要從婦女雜誌的封麵插圖、報道、廣告上給我選定服飾。等他死後,一定要讓我穿上最華麗的衣服、戴發飾、拿陽傘——

一聽到病人說這些話,我就忍不住地哭。這倒不是高興,也不是悲傷——而是有一種強烈的被欺負作踐的感覺。

也許木穀對我還不十分中意吧。

即使他還沒瘋,神經也一定是出了毛病。無論如何,請你務必來一趟,希望你能來解開這個不可思議的遺言之謎。

“謎?——那位美麗的木穀夫人說這是一個謎。”我看完信一邊自言自語道。

這封信是估計我一定會去才寫的。可是,我和木穀關係親密到該去聽他遺言的程度嗎?我不過是熟悉他夫人婚前做姑娘時的事罷了。

忽然,我的眼前浮現出身著盛裝的木穀夫人的樣子。可真美啊,當然那還是當姑娘家時的她。

我好像突然撞上了什麼冰冷的東西似的驚覺起來。

“莫非木穀的遺言真是我應該去聽的?”

因為我也曾是木穀夫人——琉璃子的求婚者之一。而且她在做姑娘時也一定感覺到了這一點。況且,當初想和她結婚的男人們中,至今尚未結婚的大概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吧。

“謎?”——這位美麗的木穀夫人說這是一個謎。——而且還希望我去解開這個謎。這不就是想讓我弄明白這位妻子那可怕的秘密的心願嗎?

木穀恐怕正是完全看透了這一點,才想留下這個不可思議的遺言的吧。

琉璃子在信中說,這種不可思議“讓人有種被狠狠地愚弄了一番的感覺”。

“明確地說,就是木穀想象到他死後妻子會和我結合,他的心受到嫉妒的煎熬。他的遺言不過是出於對我們兩個人的別有用心的挖苦。”

可是,對於我來說這隻不過是一個過分的意外,而且也是一個過於簡單的謎解罷了。

“我仍無法忘記琉璃子的美貌,因此才這麼胡亂猜疑。”

我寂寞地笑了、然後去買了七種當月的婦女雜誌。但是,我總覺得木穀的“謎”裏還藏著另一個“謎”。不是別的,木穀說他死後讓夫人身穿盛裝,可置辦盛裝的錢從何而來呢。貧困的妻子在丈夫死後身著盛裝——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想象著琉璃子盛裝的美姿,去探望了木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