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女人叮囑江口老人說:請不要惡作劇,也不要把手指伸進昏睡的姑娘嘴裏。
看起來,這裏稱不上是一家旅館。二樓大概隻有兩間客房,一間是江口和女人正在說話的八鋪席寬的房間,以及貼鄰的一間。狹窄的樓下,似乎沒有客廳。這裏沒有掛出客棧的招牌。再說,這家的秘密恐怕也打不出這種招牌來吧。房子裏靜悄悄的。此刻,除了這個在上了鎖的門前迎接江口老人之後還在說話的女人以外,別無其他人。她是這家的主人呢?還是女傭人?初來乍到的江口是不會知道的。總之,她不喜歡客人多問,還是不多問為妙。
女人四十來歲,小個,話聲稚嫩,仿佛有意操著緩慢的語調,隻見兩片薄薄的嘴唇在蠕動。嘴巴幾乎沒有張開,不太看對方的臉。她那雙烏黑的瞳眸裏,不僅含著能使對方放鬆警惕的神色,還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沉著,使人喪失對她的戒心。桐木火盆上坐著鐵壺,水燒開了,女人用這開水沏了茶。論茶的質量、點茶人掌握的火候,在這種地方、這種場合,實在是出乎意外地再好不過了。這也使江口老人感到心情舒暢。壁龕裏掛著川合玉堂的畫——無疑是複製品,不過,卻是一張溫馨的紅葉盡染的山村風景畫。在這八鋪席寬的房間裏,看不出隱藏著什麼異常的跡象。
“請您不要把姑娘喚醒。因為再怎麼呼喚她,她也決不會睜眼的……姑娘熟睡了,什麼都不知道。”女人又說了一遍,“她熟睡了,就什麼也不知道。就連跟誰睡也……這點請不必顧慮。”
江口老人不免產生各種疑竇,嘴上卻沒有說出來。
“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呐。我也隻請一些可以放心的客人來……”
江口沒有把臉背過去,而把視線投在手表上。
“現在幾點了?”
“差一刻鍾十一點。”
“是時候了。上年紀的人都早睡,清晨早起,您請便吧……”女人說著站起身去打開通往鄰室的房門鎖。她大概是個左撇子,總使用左手。江口受到開鎖女人的影響屏住了氣息。女人隻把頭伸進門裏,好像在窺視著什麼。無疑她已習慣於這樣去窺視鄰室的動靜,她的背影本來極其一般,可是,在江口看來卻覺得很奇異。她的腰帶背後結的花樣是一隻很大的怪鳥。不知道是什麼鳥。如此裝飾化了的鳥,為什麼還給它安上寫實式的眼睛和爪子呢?當然,這不是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鳥,隻是鳥模樣顯得做工笨拙而已。不過,這種場合的女人的背影,要說最能集中反映其可怖性的,就是這隻鳥。腰帶的底色是幾近於白色的淺黃色。鄰室顯得昏暗。
女人按原樣把門關上,沒有上鎖,鑰匙放在江口麵前的桌子上。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檢查過鄰室,語調也一如既往。
“這是房門鑰匙,請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吧。如果睡不著,枕邊放有安眠藥。”
“有什麼洋酒嗎?”
“噢,這裏不備酒。”
“睡前喝點酒也不行嗎?”
“是的。”
“姑娘就在隔壁房間嗎?”
“她已經熟睡了,等著您呐。”
“是嗎?”江口有點驚訝。那姑娘什麼時候進隔壁房間的呢?什麼時候入睡的呢?剛才女人眯縫著眼睛窺視的,難道就是要確認一下姑娘是否已睡著嗎?雖然江口曾從熟悉這家情況的老年朋友那裏聽說過,姑娘熟睡後等待客人,並且不會醒過來。但是到這裏來看過後,反而難以置信了。
“您要在這兒換衣服嗎?”如果換,女人打算幫忙。江口不言語。
“這裏可以聽到浪濤聲,還有風……”
“噢,是浪濤聲。”
“請歇息吧。”女人說著便離去了。
隻剩下江口老人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環視了一圈這間悄然無聲的八鋪席房間,隨後將視線落在通往鄰室的門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長的杉木板做成的門。看樣子這門是後來才安裝上去,而不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就有的。察覺到這點之後,他又發現這扇牆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門,但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後來才改裝成牆壁的吧。這扇牆壁的顏色,雖說與四周的牆很協調,但還是顯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極簡單的鑰匙。拿鑰匙自然是準備去鄰室的,可是江口沒有站起身來。剛才女人說過,浪濤洶湧。聽起來像是海浪撞擊著懸崖的聲音。
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懸崖邊上。風傳來了冬天將至的信息。風聲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覺到冬之將至,也許由於這家的緣故,也說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這裏也屬暖和地帶,隻要有個火盆就不覺寒冷。四周沒有風掃落葉的動靜。江口深夜才到這裏來,不太清楚這附近的地形,卻聞到海的氣味。一走進大門,就看到庭院遠比房子寬闊得多,種植了許多參天的鬆樹和楓樹。黑鬆的樹葉在昏暗的空中搖曳,顯得強勁有力。這家先前可能是幢別墅。
江口用還攥著鑰匙的手,點燃了一根香煙,隻抽了一兩口,就將它掐滅在煙灰缸裏,接著又點燃第二支,慢條斯理地抽。這時他的心境,與其說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說是湧上一種討厭的空虛感更加貼切。往常江口臨睡前總要喝點洋酒,不過,睡眠很淺,又常做惡夢。江口讀過一個年紀輕輕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寫到在難眠的夜裏吟了這樣一首歌:“黑夜給我準備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還牢記不忘。現在他又想起這首和歌來。在鄰室睡著的姑娘,不,應該說是讓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這兒,江口對去鄰室就躊躇不前了。
雖然沒有聽說用什麼辦法讓姑娘熟睡,但總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狀態。所以比如說她也許吸了毒,是一副肌膚呈混濁的鉛色、眼圈發黑、肋骨凸現、瘦骨嶙峋的模樣,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涼的浮腫的模樣,也許還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厭的紫色汙穢的牙齦、呼出輕輕的鼾聲的的樣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當然經曆過與女人露出醜態邂逅的夜晚。而且這種醜態反而難以忘懷。那不是容貌醜陋的問題,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帶來的醜陋。江口覺得自己都這把年紀了,並不想再添加一次與女人的那種醜陋的邂逅。他到這家來,真到要行動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還有什麼比一個老人躺在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睡上一夜更醜陋的事呢?江口到這家裏來,難道不正是為了尋覓老醜的極致嗎?
客棧女人說過:“可以放心的客人”。確實,到這家來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訴江口這家情況的,也屬這樣的老人。此人已經完全成為一個非男性的老人了。這個老人似乎認定江口也已經同樣進入耄耋之年的行列。這家女人大概淨同這樣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對江口,既沒有投以憐憫的目光,也沒有露出試探的神色。不過,精於尋花問柳路數的江口,雖然還不屬於女人所說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隻要他想那樣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屆時自己的心情如何、地點怎樣、還要根據對象來決定。在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已是進入老醜之境,距這家的老齡客人那種淒愴境地已為期不遠。到這兒來看看,正是這種征兆的顯露。因此,江口決不想揭示在這裏的老人們的醜態,或打破那可憐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這裏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樂部,不過很少老人會員。江口來這裏不是為了揭露俱樂部的罪惡,也不是為了攪亂俱樂部的規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麼強烈,正顯示自己已經老得可憐。
“有的客人說,入睡後做了美夢。還有的客人說,想起了年輕時代的往事呐。”江口老人想起剛才那女人說的話,臉上沒有一絲苦笑,他一隻手扶著桌子站起身來,並把通往鄰室的衫木門打開了。
“啊!”
原來深紅色的天鵝絨窗簾,使江口不由脫口喊了一聲。由於房間昏暗,那深紅色顯得更深了。而且窗簾前麵仿佛有一層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夢幻之境。房間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剛穿過的那扇杉木門,本來也是蓋住帷慢的,帷幔的一頭就在這裏被拉開。江口把門鎖上後,一邊把帷幔掩上,一邊俯視著昏睡的姑娘。姑娘並非在裝睡,他確實無疑地聽見了她深深的鼾聲。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氣。意想不到的還不僅僅是姑娘的美,還有姑娘的年輕。姑娘側著身,左手朝下,臉朝這邊側臥著。隻見她的臉,卻看不見她的身軀。估計她不到二十歲吧。江口老人覺得自己的另一顆心髒仿佛在振翅欲飛。
姑娘的右手腕從被窩裏伸了出來,左手好像在被窩裏斜斜地伸著。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壓在臉頰的下方,這張睡臉放在枕頭上。熟睡中的手指尖很柔軟,稍微向內彎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愛的窪陷,少許彎曲卻不明顯。溫暖的血色從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發濃重。這是一隻滑潤而又白皙的手。
“睡著了嗎?不想起來嗎?”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撫觸這隻手才這樣說的。他終於握住這隻手,輕輕地搖了搖。他知道姑娘是不會睜開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姑娘呢?江口望了望她的臉。隻見她眉毛的化妝也是淡雅的,緊合著的眼睫毛很整齊。他聞到姑娘秀發的芬芳。
良久,江口聽見洶湧的濤聲,那是因為他的心被姑娘奪去了的緣故。不過,他決意換了裝。這才察覺到房間裏的光線是從上麵投射下來的,他抬頭望去,隻見天花板上開著兩個天窗,燈光透過日本紙擴散開去。這種光線也許對深紅的天鵝絨色很合適吧,也許在天鵝絨色的映襯下才使姑娘的肌膚顯出夢幻般的美吧,心情激動的江口也變得冷靜地思索問題了。姑娘的臉色好像不是天鵝絨色映襯出來的。江口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這房間裏的光線,對於往常習慣於在黑暗中睡覺的江口來說,這房間太亮了,不過,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關掉。他一眼就瞧見那是一床華美的鴨絨被。
江口輕輕地鑽進了被窩,生怕驚醒本不會醒過來的姑娘。
姑娘似乎一絲不掛。而且當老人鑽進被窩的時候,姑娘似乎毫無反應,諸如竦縮胸脯,或抽縮腰部之類的動作。對於一個年輕女子來說,即使多麼熟睡,這種靈敏的條件反射的動作總會有的,可是,看樣子她這是非同尋常的睡眠了。這樣,江口反而伸直了身子,像是要避免觸碰姑娘的肌膚似的。姑娘的膝蓋稍微向前彎曲,江口的腿就顯得發拘了。左手朝下側身睡著的姑娘,江口即使不看也感覺得到她的右膝不是朝前搭在左膝上的那種防守性姿勢,而是將右膝向後張開、右腿盡量伸直的姿態。左側身的肩膀的角度與腰的角度由於軀體的傾斜而變得不一樣。看樣子姑娘的個子並不高。
江口老人剛才握住姑娘的手並搖了搖,她的手指尖也睡得很熟,一直保持著江口放下時的那種形狀。老人把自己的枕頭抽掉時,姑娘的手就從枕頭的一端掉落了下來。江口將一隻胳膊肘支在枕頭上,一邊凝視著姑娘的手,一邊喃喃自語:“簡直是一隻活手嘛。”活著這個事實當然無容置疑,他的喃喃自語,流露出著實可愛的意思。不過,這句話一經脫口,又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被弄成熟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就算不是停止也是喪失了生命的時間,沉入了無底的深淵,難道不是嗎?因為沒有活著的偶人,從而她不可能變成活著的偶人,不過,為了使已經不是個男性的老人不感到羞恥而被造成活著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對這樣的一些老人來說,也許那就是生命本身。也許那就是可以放心地去觸摸的生命。在江口的老眼裏,姑娘的手又柔軟又美麗。
撫觸它,隻覺肌理滑潤,看不見纖細的皮膚紋理。
姑娘的耳垂色澤,與流向指尖愈發濃重的溫暖的血一樣的紅。它映入了老人的眼簾。老人透過她的秀發縫隙窺視了她的耳朵。耳垂的紅色與姑娘的嬌嫩,刺激著老人的心胸。雖說江口出於好奇心的驅動才到這秘密之家,開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著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帶著強烈的喜悅和悲哀進出這家的。姑娘的秀麗長發是自然生成的。也許是為了讓老人們撫弄才留長的吧。江口一邊把她的脖頸放在枕頭上,一邊撩起她的秀發,讓她的耳朵露了出來,皮膚潔白極了。脖頸和肩膀也很嬌嫩。沒有女人圓圓的鼓起的胸脯。老人把視線移開,環視了一下室內,隻見自己脫下的衣服放在無蓋箱裏,哪兒也看不見姑娘脫下的衣物。也許是剛才那個女人拿走了,但也說不定姑娘是一絲不掛地進房間裏來的。想到這兒,江口不由地嚇得心裏撲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覽無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江口雖然明知姑娘就是為了讓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還是用被子蓋上姑娘那顯露的肩膀,然後閉上了眼睛。在飄逸著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嬰兒的氣味驀地撲鼻而來。這是吃奶嬰兒的乳臭味兒。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濃重。“不至於吧……”這姑娘不會是生了孩子,奶漲了,乳汁便從乳頭分泌出來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觀察姑娘的額頭、臉頰,以及從下巴頦到脖頸的十足少女般的線條。本來光憑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還是稍微掀開被子,窺視了她的肩膀。顯然不是喂過奶的形狀。他用指尖輕輕地撫觸了一下,乳頭根本就沒有濕。再說,就算姑娘不到二十歲,形容她乳臭未幹也不合適,她身上理應早已沒有乳臭的氣味兒。事實上,隻有成熟女子的氣味兒。然而江口老人此時此刻,確實嗅到吃奶嬰兒的氣味。莫非這是刹那間的幻覺?他納悶: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幻覺?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許那是從自己心靈上突然出現的空虛感的縫隙裏,冒出吃奶嬰兒的氣味吧。江口這樣思忖著,不覺地陷入了悲傷的寂寞情緒中。與其說是悲傷或寂寞,不如說是老年人凍結了似的淒愴。而且麵對散發著芬芳靠過來的又嬌嫩又溫暖的姑娘,這種淒愴逐漸演變成一種可憐和可愛的情懷。也許這種情懷突然把冷酷的罪惡感掩飾了過去,不過,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樂的奏鳴。音樂是充滿愛的東西。江口想逃出這個房間,他環視了一下四麵的牆壁。然而,四周籠罩在天鵝絨的帷幔中,沒有一個出口。承受著從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線的深紅色天鵝絨十分柔軟,卻紋絲不動。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閉鎖在裏麵了。
“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搖晃了一下,爾後又讓她的頭抬了起來,對她說:“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內心湧起一股對姑娘的感情,才做出這樣的動作。姑娘的昏睡、不說話、不認識老人也聽不見老人的聲音,就是說姑娘這樣不省人事,連對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曉得的。
這一切,使老人愈發忍受不了。他萬沒有想到,姑娘對老人的存在是一無所知。此刻姑娘是不會醒過來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顰蹙雙眉,這點使老人覺得姑娘確實是活著。江口輕輕地把手停住。
假如這種程度的搖晃,就能把姑娘給搖醒,那麼,給江口老人介紹這兒的木賀老人所說的“活像與秘藏佛像共寢”的所謂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為秘密了。決不會醒過來的姑娘,對於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這些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使人安心的誘惑、冒險和安樂。木賀老人他們曾對江口說:隻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時才感到自己是生機勃勃的。木賀造訪江口家時,從客廳裏望見一個紅色的玩意兒,掉落在庭院的秋天枯萎的鮮苔地上,不禁問道:“那是什麼?”說著立即下到院子裏去把它撿了起來。原來是常綠樹的紅色果實。稀稀落落地掉個不停。木賀隻撿起了一顆,把它夾在指縫間,一邊玩弄著,一邊談這個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說,他忍受不了對衰老的絕望時,就到那家客棧去。
“很早以前,我就對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絕望。告訴你吧,有人給我們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
熟睡不醒,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也聽不見的姑娘,對於早已不能作為男性來成為女人的對象的老人來說,她什麼話都會對你說,你說什麼話她都會愛聽嗎?但是,江口老人還是第一次與這樣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接觸過這樣的老人。一切任人擺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過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芳香,那麼安詳。也許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愛撫過了,也許有的老人自慚形穢地嗚咽大哭。
不管是哪種情況,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這裏,就什麼也不能做了。連要把手從姑娘的脖頸下抽出來,也是小心翼翼地進行,恍如處置易碎的東西似的,然而,心情還是難以平靜,總想粗貿地把姑娘喚醒。
江口老人的手從姑娘的脖頸下抽出來時,姑娘的臉部緩緩地轉動了一下,肩膀也隨之挪動,變成仰臥了。江口以為姑娘會醒過來,將身子向後退了些。仰躺著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著從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閃閃發亮,顯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邊,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這可能是她睡覺時的一種毛病吧。不過,她的手隻輕輕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鬆弛,牙齒露了出來。原先用鼻子呼吸,現在變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為姑娘呼吸困難。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樣子。由於姑娘的嘴唇鬆弛、微張,臉頰仿佛浮出了微笑。這時拍激著高崖的濤聲又傳到江口的耳邊。從海浪退去的聲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
積存在岩石背後的海水也緊追著退去的海浪遠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氣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氣味更大些。但是,沒有乳臭味兒。剛才為什麼會忽然聞到乳臭味兒呢?老人覺得不可思議,他想: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還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現在還有個正在吃奶而散發著乳臭味的外孫。
外孫的姿影浮現在他腦海裏。他的三個女兒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他不僅記得外孫們乳臭味幹時的情景,還忘卻不了他抱著還在吃奶嬰兒時代的女兒們的往事。這些親骨肉在嬰兒時代的乳臭味兒忽然複蘇起來,難道這就是責備江口自己?
不,這恐怕是江口愛憐昏睡著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靈裏散發出來的氣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著,不去碰觸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還是把放在枕邊的安眠藥吃了吧。
這些安眠藥的藥勁肯定不會像讓姑娘服用的那麼強烈。自己肯定會比姑娘早醒過來。不然,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個都崩潰了嗎。江口把枕邊的紙包打開,裏麵裝有兩粒白色的藥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兩粒就會睡得像死了一樣。江口心想:果真這樣,不是很好嗎?江口望著藥片有關令人討厭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亂的往事追憶又浮現了出來。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這是嬰兒的氣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脫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變了臉色,用眼睛瞪著江口說,“是你家的嬰兒吧。你出門前抱過嬰兒吧?對不對?”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動著手又說:“啊!討厭!討厭!”旋即站起身來,把江口的西服扔了過來。“真討厭!出門之前幹嗎要抱嬰兒呢。”她的聲音駭人,麵目更可怕。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個藝妓。她雖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嬰兒乳臭味兒,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強烈的嫌惡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從此以後,江口與藝妓之間的感情就產生了隔閡。
這藝妓所討厭的氣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兒所生的吃奶嬰兒傳給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結婚前也曾有過情人。由於妻管嚴,偶爾與情人幽會,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剛把臉移開,就發現她的xx頭周圍滲出薄薄的一層血。江口大吃一驚,但他卻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回他則溫柔地把臉湊了上去,將血吸吮幹淨。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曉得有這樣的一些事。這是經過一陣狂亂之後發生的事,江口就算對姑娘說了,她也並不感到疼痛。
如今兩種回憶都浮現了出來,這是不可思議的。那已是遙遠的往事了。這種回憶是潛藏著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兒,不可能是從這裏熟睡著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雖說這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但試想一想,人的記憶、回憶,也許惟有舊與新的區別,而難以用真正的遠近來區別吧。六十年前幼年時代的往事,也許比昨天發生的事記得更清晰、鮮明、栩栩如生。老來尤其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再說,幼年時代發生的事,往往能塑造這個人的性格,引導他的一生,不是嗎?說來也許是樁無聊的事,不過,第一次教會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體的幾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個乳頭周圍滲出血的姑娘。雖然在這個姑娘之後,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滲出血來,但是他覺得這個姑娘給他送來了一件禮物,那就是加強了這個男人的一生,他的這種思緒直到年滿六十七歲的今天,依然沒有消失。
也許這是一件更加無聊的事:江口年輕的時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長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風傳是位“賢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廣泛的夫人——對他說:“晚上,我臨睡前,合上雙眼,掰指數數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厭的。我快樂得很,如果少於十個,那就太寂寞啦。”
說這話時,夫人正與江口跳華爾茲。夫人突然做了這番坦白,讓江口聽起來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說的那樣,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厭的男人中的一個,於是年輕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鬆了。
“我隻是數數而已……”夫人漫不經心地說,“你年輕,不會有什麼寂寞得睡不著的事吧。如果有,隻要把太太拉過來就了事。不過,偶爾也不妨試試嘛,有時我也會對人有好處的。”夫人的話聲,毋寧說是幹燥無味的。江口沒有什麼回應。
夫人說:“隻是數數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懷疑她可能一邊數數,一邊想象著那男人的臉和軀體,而要數到十個,得費相當時間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華剛過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藥般的香水味,驟然間濃烈地撲鼻而來。作為夫人,睡覺前數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厭的男人,她如何想象江口,那是純屬夫人的秘密和自由,與江口無關,江口無法防止,也無從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成為中年女人內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齷齪。夫人所說的話,他至今也沒有忘卻。後來,他也曾經懷疑,說不定那些話是夫人為了不露痕跡地挑逗年輕的自己,或是試圖徒然調戲自己而編造出來的呢。此後不知過了多少年,腦子裏隻留下夫人的話語。如今夫人早已過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懷疑她的話。那位賢夫人臨死前會不會還帶著“一生中不知跟幾百個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漸衰老,在難以成眠的夜裏,偶而想起夫人的話,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數目。不過,他的思緒不輕易停留在掐算與之接吻也不生厭的女人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尋那些與他有過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憶。今夜由昏睡的姑娘所誘發的乳臭味的幻覺,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許因為昔日情人乳頭的血才使他突然聞到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發出來的乳臭味。一邊撫摩著昏睡不醒的美人,一邊沉湎在一去不複返的對昔日女人們的追憶中。也許這是老人的可憐的慰藉。
不過,江口雖形似寂寞,但內心卻感到溫馨和平靜。江口隻撫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濕了,他內心沒有湧起那股瘋狂勁頭,也沒有想讓後於自己醒來的姑娘看見自己的乳頭滲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Rx房形狀很美。但是老人卻想著另一個問題:在所有的動物中,為什麼隻有女人的Rx房形狀,經過漫長的曆史演變而漸臻完美呢?使女人的Rx房漸臻完美,難道不是人類曆史的輝煌榮光嗎?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樣。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覺前化妝,有的女人睡覺前則卸妝,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紅後,嘴唇的色澤就變得黯然無光,露出萎縮的渾濁來。此刻自己身邊熟睡著的姑娘的臉,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燈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鵝絨的映襯,雖然無法辨明她是否化過淡妝,但她沒有讓眼睫毛翹起倒是確實的。張嘴露出的牙齒閃爍著純真的亮澤。這姑娘不可能具備這樣的技巧,比如睡覺時嘴裏含著香料,卻散發著年輕女人從嘴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歡色濃而豐厚的乳暈,卻輕輕地掀開掩蓋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還很嬌小,呈桃紅色。由於姑娘是仰躺著的,所以接吻時可以把胸脯緊貼著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厭的女人。豈止如此,江口覺得像他這樣的老人能與這般年輕的姑娘度過這樣的時刻,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賭上也在所不惜。江口還想:恐怕到這裏來的老人也都是沉湎在愉悅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貪婪者,江口的腦海裏也不是沒有閃過那種貪婪無度的念頭。但是,姑娘熟睡著,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那時她的容貌,那時會不會也像此時此地所看到的那樣,既不齷齪,也不變形呢?江口之所以沒有陷入惡魔般醜陋的放蕩,那是因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姿著實太美的緣故。江口與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為江口還保留著一個男子漢的舉止呢?姑娘就是因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江口老人已經兩次試圖把姑娘喚醒,盡管動作很輕。萬一有個差錯,姑娘真的醒來,老人打算怎麼辦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這可能是出於對姑娘的愛吧。不,也許是出於老人自身的空虛和恐懼。
“她是在睡嗎?”老人意識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語,可自己卻已叨嘮了出來,便補充了一句:“是不會永遠睡下去的。姑娘也罷,我也罷……”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為了明早活著醒來才閉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邊,彎曲的胳膊肘顯得礙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將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側腹處。這時正好觸到姑娘手腕的脈搏,江口就勢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脈搏。脈搏很可愛地、有規律地跳動。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穩,比江口的呼吸稍緩慢些。
風一陣陣地從房頂上掠過,但風聲不像剛才那樣給人一種冬之將至的感覺。拍擊懸崖的浪濤聲依然洶湧澎湃,然而聽起來卻覺得它變得柔和了。浪濤的餘韻就像從海上飄來的姑娘體內奏鳴的音樂,其中仿佛夾雜著姑娘手腕的脈搏以及心髒的跳動。老人恍若看到潔白的蝴蝶,和著音樂,從老人的眼簾裏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脈搏的手鬆開,這樣,就沒有撫觸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裏的氣味、身體的氣味、頭發的氣味都不很強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與那乳頭周圍曾滲出血的情人,從北陸繞道私奔到京都那幾天的情景來。現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許是因為隱約感受到了這位純真姑娘體內的溫馨。從北陸去京都的鐵路沿線上有許多小隧道。火車每次鑽進隧道的時候,姑娘可能因為害怕而驚醒過來,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車一鑽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掛在小山上或掛在海灣的上空。“啊!真可愛!”、“啊!真美!”
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會揚聲讚歎。可以說,火車每次鑽出隧道,她都左顧右盼地尋找彩虹,也就能尋找到。彩虹的顏色淺淺淡淡的重環,若隱若現,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她覺得這是不吉利的兆頭。
“我們會不會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從家裏跑出來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學畢業後剛就職,無法在京都謀生,除非雙雙殉情,不然,早晚還得回到東京。江口的眼裏又浮現出那姑娘觀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麗的秘密的地方,這幻影總也拂它不去。江口記得那是在金澤的河邊一家旅館裏看到的。那是一個細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江口為那美麗倒抽了一口氣,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此後的幾十年裏,在他所見過的女人身上,再也沒有看到那種美了。他越發懂得那種美,逐漸意識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靈美,即使有時他也揶揄自己“淨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卻逐漸變成真實,成為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強烈的回憶。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來的人帶回家後,不久,就讓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與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著嬰兒走來的。嬰兒戴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節。今天夜裏,江口躺在熟睡姑娘的身邊,眼簾裏浮現出翩翩飛舞的白蝴蝶,說不定是那嬰兒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呐。
在不忍池畔相會時,江口隻問了她一句話:“你幸福嗎?”
“噯,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隻能這樣回答吧。“為什麼一個人背著嬰兒在這種地方漫步呢?”姑娘對這滑稽的提問,緘口不語,望了望江口的臉。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瞧你問的!是女孩兒,看不出來嗎?”
“這個嬰兒,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於色,搖了搖頭。
“是嗎。如果這是我的孩子,現在不告訴我也沒關係,幾十年後也可以,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會忘記曾經愛過你,但請你不要懷疑到這孩子身上。這樣會攪擾孩子的。”
“是嗎。”江口沒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臉,卻一直目送著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過頭來。她知道江口還在目送她,就加快腳步匆匆離去。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麵。
江口後來聽說,十多年前,這女人就已辭世。六十七歲的江口,親戚摯友作古的也為數不少,然而惟獨這姑娘的回憶最鮮明。嬰兒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地方的美,以及她那乳首四周滲出來的血攪和在一起,至今還記憶猶新。這種美是無與倫比的。這一點,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沒有別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遙遠,自己將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姑娘雖然很靦腆,但還是坦誠地讓江口看了。也許這是姑娘的性格,不過姑娘肯定不會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為姑娘看不見。
江口和這姑娘到達京都後,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葉在晨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銀色的亮光,隨風搖曳。上了年紀,回想起來,直覺得那竹葉又薄又軟,簡直就是銀葉,連竹竿也像是銀做的。竹林一側的田埂上,開著大薊和鴨蹠草花。從季節上說,似乎不合時宜,但是這樣一條路卻浮現了出來。過了竹林道,沿著清溪溯上走去,隻見一道瀑布滔滔地傾瀉下來,在日光的照耀下,濺起金光閃閃的水花。水花中站著一個裸體姑娘。雖然實際上不會有這種事,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種情況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記憶裏。上了年紀之後,有時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優美的赤鬆樹幹,就會喚回對這個姑娘的記憶。但是很少像今夜回憶得那樣清晰。
難道這是由於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所誘惑嗎?
江口老人睜大光亮的眼睛,毫無睡意。除了回憶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以外,他不想再回憶別的女人。也不想撫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著的姑娘。他俯臥著,又把放在枕頭下麵的紙包打開。這家女人說是安眠藥,但究竟是什麼藥呢?與讓這姑娘吃的藥是不是一樣的呢?江口有點躊躇,隻拿了一片放進嘴裏,然後喝了許多水。他慣於睡覺前喝點酒,大概是平素沒有服用過安眠藥,吃下去很快就進入夢鄉。老人做了夢。夢見被一個女人緊緊地抱住。這個女人有四條腿,她用這四條腿纏繞著他。另外還有胳膊。江口朦朧地睜開眼,覺得四條腿好不奇怪,但並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比兩條腿對自己的誘惑力更強。他精神恍惚,心想:吃這藥就是讓你做這種夢的吧。這時,姑娘背朝著他翻了一個身,她的腰部頂著他。江口覺得比腰部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轉向了另一邊,似乎怪可憐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披散的長發裏,為她梳理似的,又進入了夢境。
第二次做的夢,是個實在令人討厭的夢。在醫院的產房裏,江口的女兒生下了一個畸形兒。究竟畸形成什麼樣子,老人醒來後也記不清了。之所以沒有把它記住,大概是因為不願意記的緣故吧。總之,是很嚴重的畸形。產婦立即將嬰兒藏了起來。然而,站在產房內白色窗簾的後麵的產婦,正把嬰兒剁碎,為的是把它拋棄。醫生是江口的友人,他穿著白色的衣服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那裏觀看。於是就像被夢魘住,驚醒了過來,這回是清清楚楚的。他對於把四周都圍起的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感到毛骨悚然。他用雙手捂著臉,揉了揉額頭。這是一場多麼可怕的疆夢。這家的安眠藥裏,不至於潛藏著惡魔吧。難道這是由於為尋求畸形的快樂而來,為做畸形快樂的夢而來的嗎?江口老人不知道自己的三個女兒中,哪個女兒是夢中所見的,不過,不論哪個女兒,他連想都沒想過會那樣,因為她們三個生下來時都是身心健全的嬰兒。
江口本想現在如果能夠起床,他也是會希望回家的。但是為了睡得更沉,江口老人把枕頭下麵剩下的另一片安眠藥也服用了。開水通過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依然背向著他。江口老人心想:這個姑娘將來也未必不會生下這麼愚蠢的、這麼醜陋的孩子。想到這兒,江口老人不由地把手搭在姑娘那鬆軟的肩膀上,說:“轉過身來,朝著我嘛。”姑娘仿佛聽見了似的,轉過身來,並且出乎意外地將一隻手搭在江口的胸脯上,像是冷得發抖似的把腿也湊了過來。這個溫馨的姑娘怎麼可能冷呢。姑娘不知是從嘴裏,還是從鼻孔裏發出了細微的聲音:“你不是也在做疆夢嗎?”
但是,江口老人早已沉睡了。二
江口老人根本沒有想到會再度來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沒想過還要來。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時候也那樣。
江口給這家掛電話詢問:“今天夜裏我可以去嗎?”這是距初次去的半個月以後的事。從對方接話人的聲音來看,似乎還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電話是從一個寂靜的地方傳來的,聽起來聲音又冷淡又低沉。
“您說現在就來,那麼約莫幾點鍾才能達到這裏呢?”
“是啊,大概九點過後吧。”
“這麼早來不好辦呀。因為對方還沒有來,即使來了也還沒有熟睡呐……”
“……”老人不禁嚇了一跳。
“我會讓她在十一點以前睡覺,那個時候您再來吧,我們等著您。”女人說話的語調慢條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卻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時去。”他回答,聲音幹枯乏味。
江口本想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姑娘還沒有睡不是挺好嗎,我還想在她睡前見見她呢。”盡管這不是真心話。可是這話堵在喉嚨裏沒說出來。說出來就會冒犯這家的秘密的戒律了。這是一條奇異的戒律,必須嚴格遵守。因為這條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壞,這家就會成為無異於常見的娼家,這些老人的可憐的願望、誘惑人的夢也都將消失得一幹二淨。江口聽到電話裏說晚上九點太早,姑娘還沒有睡,十一點鍾以前會讓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顫著一股熱烈的魅惑,這點連他自己也是完全沒有料到的。這可能是一種突然受到誘惑的驚愕,這誘惑把自己帶到日常的現實人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因為姑娘熟睡後決不會醒過來的緣故。
本來以為不會再來,但半個月後又決定要到這家來。對江口老人來說,這種決定是太早還是太晚呢?總之他也並不是不斷地硬把誘惑按捺下去。毋寧說他無意去重複那種老醜的遊戲,再說江口也還沒達到像其他到這家來的老人們那樣衰老。但是,初次造訪這家的那天夜裏,留下的並不是醜陋的記憶。即便這顯然是一種罪過,然而,江口甚至感到:自己過去的六十七年的歲月裏,還未曾有過像那天夜裏與那個姑娘過得如此清醇。早晨醒來也是這樣。好像是安眠藥起了作用,上午八點才醒,比平時晚。老人的身體根本沒有與姑娘接觸。在姑娘青春的溫馨與柔和的芳香中醒來,猶如幼兒般甜美。
姑娘麵向老人而睡,頭部稍向前伸,胸脯則向後縮,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嬌嫩的、修長的脖頸、下巴下方,隱約浮現出青筋。長長的秀發披散及至枕後。江口老人把視線從姑娘那美妙地合攏著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邊觀賞一邊確信姑娘還是個處女。江口把老花眼湊得太近,以致無法將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見姑娘的汗毛,隻覺姑娘的肌膚光滑柔嫩。從臉部到脖頸,一顆黑痣都沒有。老人忘卻了夜半所做的噩夢,一味感到姑娘可愛極了,情思到了這份上,便覺有股暖流湧上心頭,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備受姑娘愛護的幼兒。探索著姑娘的胸脯,掌心輕輕地撫觸它。它就像江口母親身懷江口前的Rx房,閃現一股不可名狀的觸感。老人雖然把手收了回來,可是這種觸感從手腕直串到肩膀上。
傳來了打開隔壁房間的隔扇的聲音。
“起來了嗎?”這家女人招呼說。“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噢。”江口應聲答道。朝陽透過木板套窗的縫隙投射進來的光線,把天鵝絨帷幔照亮。然而房間裏,卻感覺不到晨光與從天花板上投下的微弱燈光的交織。
“可以拾掇房間了吧。”女人催促說。
“哦。”
江口支起一隻胳膊,一邊悄悄地脫身,並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摩姑娘的秀發。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條不紊地伺候著客人用早餐。她讓姑娘睡到什麼時候呢?可是又不能多問,江口漫不經心地說:“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啊!”
“是啊,做好夢了嗎?”
“你讓我做了好夢。”
“今早風平浪靜,可以說是個小陽春天氣吧。”女人把話題岔開。
事隔半個月後再度到這家來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來時那樣滿懷好奇心,他的心靈被一種強烈的愧疚的感情抓獲了。
從九點等到十一點,開始焦躁,進而變成一種困惑人的誘惑。
打開門鎖迎他進來的,也是先前的那個女人。壁龕裏依然掛著那幅複製的畫。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樣,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雖然比初到之夜更為激動,但卻像熟客似的坐在那裏。他回頭望著那幅紅葉盡染的出村風景畫。
“這一帶很暖和,所以紅葉無法紅盡,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他淨說了些錯話。
“是嗎?”女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氣逐漸變冷,已備好電毛毯子,是雙人用的,有兩個開關,客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溫度自行調節。”
“我沒有使用過電毛毯子。”
“如果您不愛用,可以把您那邊的開關關掉,但姑娘那邊的請一定要打開著,不然……”老人明白她言外之意是說,因為姑娘身上一絲不掛。
“一張毛毯子,兩人可以按照各自喜歡的溫度自行調節,這種設計很有意思。”
“這是美國貨……不過,請不要使壞,請不要把姑娘那邊的開關關掉。不管多麼冷,姑娘也不會醒的,這點您是知道的。”
“……”
“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更成熟。”
“啊?”
“這也是個標致的姑娘。她不會胡來的,要不是個漂亮的姑娘……”
“不是上次的那個姑娘嗎?”
“哎,今晚的姑娘……換一個不是挺好嗎?”
“我不是這種風流人物。”
“風流?……您說的風流韻事,您不是什麼也沒有做嗎?”
女人那緩慢的語調裏,似乎帶有幾分輕蔑的冷笑。“到這裏來的客人,誰都不會做什麼的。來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
薄嘴唇的女人不看老人的臉。江口覺著難堪得幾乎發抖,可又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對方隻不過是個冷血的、老練的鴇母,難道不是嗎?
“再說,即使您認為是風流,可是姑娘熟睡了,根本就不知道與誰共寢。上次的姑娘也罷、今晚的姑娘也罷,全然不知道您是誰,所以談不上什麼風流不風流……”
“有道理,因為這不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
“為什麼呢?”
來到這家之後,又把一個已經變成非男性的老人與一個讓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的交往,說成是什麼“不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未免可笑。
“您不是也可以風流一下嗎?”女人用稚嫩的聲音說罷,奇妙地笑了,仿佛要讓老人緩和下來。“如果您那麼喜歡上次那個姑娘,等下次您來的時候,我讓她陪您一起睡,不過,以後您又會說還是今晚的姑娘好喲。”
“是嗎?你說她成熟,怎麼個成熟法?她熟睡不醒嘛。”
“這個嘛……”
女人站起身來,走去把鄰室的房門鎖打開,探頭望了望裏晝,然後把那房門鑰匙放在江口老人麵前,說:“請歇息吧。”
剩下江口一人時,他端起鐵壺往小茶壺裏倒開水,慢慢地喝烹茶。本想慢慢地喝,可是手上的茶碗竟顫抖起來。不是年齡的關係,唔,我可能還不是可以放心的客人,江口對自己自言自語說。我能不能替那些到這裏來而遭到汙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報仇呢,不妨打破一下這家的戒律如何?對姑娘來說,這樣做難道不是一種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嗎?雖然不知道他們給姑娘服了多麼強烈的安眠藥,但是自己身上可能還有足以使姑娘醒過來的男人的粗野吧。江口老人盡管作了各種設想,但是內心裏卻抖擻不起這股精神來。
再過幾年,那些到這裏來尋求某種樂趣的可憐的老人,他們那種醜陋的衰老將走近江口。江口以往的六十七年人生中,在性的不可估量的廣度和性的無底深淵裏,究竟接觸過它多少次呢?而且在老人們的周圍,女人的新的肌體、年輕的肌體、標致的肌體不斷地誕生。可憐的老人們未竟的夢中的憧憬、對無法挽回的流失的歲月的追悔,難道不是都包含在這秘密之家的罪惡中嗎?江口以前也曾想過,熟睡不醒的姑娘正是給老人們帶來沒有年齡區別的自由吧。熟睡不語的姑娘,說不定會投其所好地與老人們搭話呢。
江口站起身來,打開了隔壁房間的門,一股溫馨的氣息撲麵而來。該微笑了。有什麼可想不開的呢?姑娘仰躺著,雙手伸出來,放在被麵上。指甲染成桃紅色。口紅塗得很濃。
“是成熟的嗎?”江口喃喃自語地走了過去,隻見姑娘不僅雙頰緋紅,由於電毛毯的溫暖,她滿臉都通紅了。香味濃重。上眼皮有點鼓起,雙頰非常豐滿。在紅色天鵝絨帷幔的映襯下,脖頸顯得格外潔白。從她閉眼的姿態來看,儼然是熟睡中的一個年輕妖婦。江口距她稍遠點的地方,背向著她更衣的時候,姑娘溫馨的氣息不斷地飄了過來。充滿了整個房間。
江口老人不再像對待上次那個姑娘那樣含蓄了。他甚至想:不論這姑娘是醒著還是睡著,她都是主動引誘男人的。就算江口打破了這家的戒律,也隻能認為是姑娘造成的。江口閉目凝神,仿佛在想象著即將享受到的快樂。光憑這點,就足以使他內心底裏湧起一股暖流,頓覺精神煥發。客棧的女人說,今晚的姑娘更好。客棧的女人怎麼能找到這樣的姑娘的呢,老人越發感到這家客棧特別奇怪。老人真舍不得去觸碰姑娘,而沉醉在芬芳之中。江口不太懂得香水,他覺得姑娘身上的芳香無疑是她本身的芳香味。如果能這樣甜美地進入夢鄉,那就再幸福不過了。他甚至很想體驗體驗。於是他輕輕地把身子靠了過去,姑娘似乎有所感應,柔軟地翻過身來,把手伸進被窩裏,仿佛要摟住江口。
“啊,你醒了?醒了嗎。”江口向後退縮,搖晃了一下姑娘的下巴頦。在搖晃下巴頦時,江口老人的手指尖大概多使了點勁吧,姑娘躲開似的把臉趴到枕頭上,嘴角有點張開,江口的食指尖碰到了姑娘的一兩顆牙齒。江口沒有把手指收回,一動不動。姑娘的嘴唇也沒有蠕動。姑娘當然不是裝睡,而是睡得很深沉。
江口沒有想到上次的姑娘與今晚的姑娘不同,雖然無意中埋怨了客棧的女人,現在也沒有必要去想它,這樣連夜利用藥物讓姑娘熟睡不醒,一定損害姑娘的身體吧。也可以認為正是姑娘們的健康,激起江口等這些老人的“風流”。然而,這家的二樓不是隻能容納一個客人嗎?樓下的情況如何,江口不得而知,不過,就算有可供客人使用的房間,充其量也隻有一間吧。由此看來,在這裏陪伴老人的熟睡姑娘並不太多。江口第一夜和今晚邂逅的姑娘,都是這幾個各有姿色的姑娘吧?
江口的手指觸碰到姑娘的牙齒,那上麵僅有的黏液濡濕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著姑娘的成排牙齒,在雙唇之間探索。來回兩三次地觸摸。嘴唇本來有點幹燥,嘴裏流出的黏液使它變得光潤了。右側有顆齙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顆齙牙,然後想將手推伸進她的口腔裏。可是,姑娘雖然熟睡了,但是上下兩排牙齒合得嚴嚴實實的。江口將手收了回來,手指上沾有口紅的痕跡。用什麼東西把口紅抹去呢?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當做姑娘趴著睡時蹭下的,這也可以交代得過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麵的汙漬就蹭不掉。說也奇怪,江口總覺得把沾有紅漬的手指尖放進嘴裏舔很髒。老人將這隻手指在姑娘的額前發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頭發不斷地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時候,他的五個手指不由地撫弄起姑娘的秀發來。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發裏,不大一會兒就把姑娘的秀發弄得零零亂亂,動作也越來越粗暴了。姑娘的發尖劈劈啪啪地放出靜電,傳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發的香味越發濃烈。可能由於有電毛毯子的溫熱,從姑娘身底下傳出來的氣味越發濃重了。江口變換著各種手勢在玩弄姑娘的秀發。他看到她的發際,特別是修長脖頸的發際,恍若描繪般地鮮豔而美麗。姑娘把腦後的頭發向上梳攏成短發型。額前的秀發長短有致地垂了下來,形成自然的形狀。老人把她額前的秀發撂了上去,望著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姑娘的頭發裏,直到觸及頭皮。
“還是沒有醒。”江口老人說著抓住姑娘的頭,搖晃了一下,姑娘覺得痛苦似地皺了皺眉頭,半翻過身子俯臥著。這樣一來,就把身子靠近老人這邊。姑娘伸出兩隻胳膊,右胳膊放在枕頭上,右臉頰壓在右手背上。這姿勢使得江口隻看見這隻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從嘴唇下方露了出來。手一點點地張開。拇指藏在下巴頦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紅色與四隻手指的長指甲上的紅色,聚集在潔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彎曲著,幾乎整個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臉頰豐滿,可是手指卻很細長,這使老人聯想到她那雙一直伸長的腳。老人用腳掌去探摸姑娘的腳。姑娘左手也舒適地張開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邊臉頰壓在姑娘的這隻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連肩膀都動了動。但是,她無力把手抽出來。老人的臉頰久久地壓在那上麵,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