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過小巷,向右拐,一直到第三個路口再向左拐,走剛好四十五步,可以看見一家咖啡店。很小很小的店,半透明的門,沒有什麼裝飾,隻有一個簡單的花藤纏繞的招牌。實在是很很不起眼。
小心地推開了門,咖啡的香味飄散出來,還有流暢的鋼琴樂。
木質的暗紅色地板,幾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櫃台沒有人,一角擺著一架漂亮的三角鋼琴,少年流利地彈奏著曲子。
店裏很暗,光滑的木地板和鋼琴表麵微微反射著光彩,有一種奇特的氛圍。我走到少年身邊,他閉著眼睛,修長的十指在黑色和白色之間不斷地跳躍,像是一支舞曲。店裏沒有其他人,鋼琴樂在小小的店麵裏沉穩地回響,幹淨靈動的音樂,感覺不到雜質。
你是誰?
很放蕩不羈的語氣,我嚇了一跳,小心地說:我……叫素娜。
少年忽而笑了起來。那麼,名叫素娜的女孩,下麵的曲子送給你。
說完他不再理會我,雙手擺在鋼琴上開始了彈奏。那些黑白的琴鍵令我著迷。兩種色彩,他的十指在這兩種色彩上不斷地跳躍,那些音符,就像和他的雙手相連一般,如水般那麼流暢。沒有雜音。我呆呆地在那裏站著,忘記了其他,好像世界隻剩我眼前的少年和他的三角鋼琴。
站著不累麼?
……不。你彈得很好聽。
他有些得意地笑起來:知道是什麼曲子嗎?
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對嗎?
對。貝多芬的《致愛麗絲》。送給你。
他又彈起來,一樣的曲調。他彈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我也不記得他彈了到底多少遍。
「名叫素娜的女孩,下麵的曲子,送給你。」
傍晚的時候,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我一直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靈巧的十指不停歇地在黑白琴鍵上跳躍。
他彈得真的很好。
他不停地彈,有人請他彈的時候他彈,無人理會的時候他也彈。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有點心疼,我覺得那仿佛成了一個迷宮,黑白琴鍵構築的迷宮,他就像迷失在那樣一個迷宮裏的寂寞的孩子。
很晚很晚的時候,店裏沒有一個客人了,他終於合上琴蓋,長長地舒一口氣,然後轉過頭來看我。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麼。
我搖搖頭。你再彈一支曲子給我好不好。
他皺起眉頭:很晚了。
就彈一支,聽完我就走。
他揚起眉毛:真的?
真的。
他又坐下來,打開琴蓋,光滑的鋼琴表麵漂亮極了。你想聽什麼?他偏過頭問我。
你想給我彈什麼呢?隨便彈一首吧。
那就隨便彈一首。說著手指就在琴鍵上遊走起來。我連呼吸都小心。很幹淨輕靈的音樂,在這樣空蕩的夜晚顯得很寂寞,我看見有幽光在他的手指之間躍動,曲調或慢或快,或輕或強,他閉著眼睛,我想他是忘了自己,臉上的表情,連嘴角的那一絲微笑都讓我覺得寂寞和心碎。
《致愛麗絲》。我不知道它原來講了怎樣的故事,可是他彈得好寂寞。
他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
他彈了好像有一個世紀,不知疲倦,然後他終於睜開眼,起身,說,對不起。
沒什麼。
我送你回去,現在很晚了。
不……用。
別逞強,走吧。他把我推出店,然後鎖上了門。回過頭,臉上是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沒有了剛才的寂寞。你家在哪裏?
我小聲說出地址。然後指指咖啡店:你自己開的?
我父親的店,現在由我照管。
你一個人生活麼?
他點點頭。我覺得他是和我相像的孩子。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很久。我也沒有再問。
就是這裏麼?
對。
那麼,再見了。
再見。
素娜。下次要再來。我歡迎你。
他說完奔向夜色,我看見他的發絲輕輕搖晃,他的背影融在夜裏像一個披著夜色的精靈。
他的微笑有太陽的味道。可是他的背影看起來像一個披著夜色的精靈。
我又想起他的鋼琴曲。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曲調,像融入了他的血液一般,或者,他就像完全成為了那些音符和曲調的一部分。
我轉身拿出鑰匙,開門,屋裏是一片寂靜。
「二」
躡手躡腳地往屋裏走去,卻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我捂著疼痛的腳盡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黑暗裏卻仍傳來一聲斥責。
死丫頭!你跑到那裏瘋去了!
顧不得腳上的疼痛,我慌忙跑進房間,順便鎖上了房門。門外穿來婆婆的敲打聲:死丫頭,開門!你膽子越來越大了!開門!
鋼琴,到這裏來。我輕輕地對著牆角說。鋼琴聽懂了我說的話,跳進了我的懷裏。
鋼琴是我養的貓。因為它黑白相間所以我叫它鋼琴。鋼琴是我發現的丟在路邊的小貓,身上很髒。我把它偷偷帶了回來,給它洗了澡,喂了牛奶,它就成了我的貓。
我和婆婆生活在一起。但婆婆是不知道鋼琴的。她不怎麼管我。十歲的時候我就寄住在婆婆家。婆婆是爸爸的姑姑,她沒有孩子。爸爸和媽媽去美國之後我就一直住在她家。
婆婆不喜歡我。我知道。她一直都不喜歡我的媽媽,這部分感情於是也轉移了一部分到我身上。婆婆總說我是白吃白住在她家,可是我知道爸爸媽媽每個月都會寄錢給她。可是婆婆不喜歡我,爸爸媽媽寄再多的錢也沒用。
我總是期盼,我的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那樣我一定會好過一點。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們也沒,沒有來,於是那份期待和眷戀,也就一點一點煙消雲散了。
我總是自己呆在自己的房間裏,鎖上房門,不管其他。幸好我有了鋼琴,總算有可以相依的朋友。我總是省下我的牛奶給它喝,鋼琴很喜歡牛奶,喝過牛奶以後就會滿足地讓我梳理它的毛。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很快樂,即使我喝不到牛奶,我也覺得沒什麼。
過了一會兒,外麵的聲音消失了,估計婆婆也累了吧。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沒有一點聲音了,我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盆,小心翼翼地打開門,一手拿著盆一手抱著鋼琴向衛生間走去。
乖,鋼琴不要叫,我去弄水給你洗澡。我低聲對懷裏的貓咪說,鋼琴立刻變得安安靜靜。
鋼琴是一隻很奇怪的貓咪。不但聽得懂我的話,還很喜歡洗澡。我在衛生間裏蹲下來,小心地打開水龍頭,一股細小的水流慢慢地流進盆裏,發出輕微的響聲。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每一絲動靜,祈禱著不要讓婆婆發現。
盆漸漸滿了起來。鋼琴,回去。我低聲對我的貓咪說。它悄無聲息地向房間走去。我托起盆,起身正準備走,卻看到婆婆一臉怒氣地站在門口。
死丫頭!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她一把抓住從她身邊通過的鋼琴——我的心裏一沉,她看了看手裏的貓,轉向我——哪裏來的?偷的?
不是的!我大聲說,聲音又小了起來:是……路邊揀的。
我覺得她的臉上好像露出了邪惡的表情。下一秒,沒有預兆的,她走向陽台,把我的鋼琴,把我的鋼琴——扔了出去。
她看著我震驚而又傷心的表情,覺得好像是達到了目的。趕快回去睡覺!以後別再帶這種東西回來!
我沒有動。覺得有一種憤怒在心裏燃燒。此刻我的心裏隻充滿了詛咒的話語——她、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用這麼粗暴的方式對待我唯一的朋友——她怎麼可以——我忍受了那麼久的孤獨——我可以為鋼琴挨餓,和其他——因為我終於有了朋友——可是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
我把盆一摔,她尖叫起來——盆裏滿滿的水灑得到處都是。我有一種報複的快感,跑進了我的房間,把門鎖上,任她在外麵咒罵。
然後,我突然覺得那麼空虛和傷心,心裏的火和身體裏的力氣一下子少了一半,我坐在床上蜷縮起來,終於低低地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