愷撒出走 文/沈星妤
【一】
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愷撒有生以來最煩惱的一個下午。
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愷撒煩惱:三年級所有的功課沒有讓她煩惱;因胃口過大被禁止吃巧克力和蛋撻沒有讓她煩惱;同學借了她一整打的卡通漫畫忘了還沒有讓她煩惱;就連小小那臭得讓人有些忍無可忍的屎尿也沒能讓她煩惱。
可是現在,愷撒真的很煩惱,因為她的爸爸和媽媽在今天上午十點二十六分三十秒,吵完最後一場架之後決定要正式離婚。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愷撒開始習慣為他們的口角記時,從三四秒到十五二十分鍾,又從十五二十分鍾到一兩個小時,再從一兩個小時到數十日的冷戰。盡管愷撒對此有些不耐煩,但她從不認為那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吵架嘛,她和木筆那麼要好,還不是三天兩頭要吵一吵,吵完了還不是照樣天天黏在一起?爸爸媽媽每次吵完了架,也還不是和以前一樣該寵愛的寵愛,該獎勵的獎勵,從未冷落過她?在愷撒看來,那不過是大人們閑著無聊,玩玩嘴皮子的遊戲罷了,哪會當真。
可是,就在剛才,當她看見爸爸連眼皮也不抬就說決定要和那個什麼緦緦結婚,而媽媽卻不屑一顧地回答說她也要和那個老美飛去加拿大的時候,愷撒幾乎驚訝地背過氣去。她完全糊塗了,什麼緦緦,什麼老美,他們是誰?是什麼時候跑進她家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的家弄得一團糟。
愷撒終於明白,原來大人們是不會像小孩那樣,吵完架就算了的,可是,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就不可以呢?
小小從頭到尾一直躲在角落裏啃蘿卜,現在突然想起來,便跳到愷撒跟前轉了個圈,以示安慰,然後,繼續奔向它的蔬菜。愷撒一把抓住它的短尾巴抱到眼前,氣籲籲地嚷嚷:“就知道吃,他們要離婚了,我們就快成孤兒了,以後沒有蘿卜吃,沒有籠子住,你明不明白?”小小隻是若無其事地豎了豎耳朵,眨巴了一下漂亮的紅眼睛。愷撒無可奈何地把它放到地上,想它不過是一隻大笨兔,怎麼會懂得一個十歲孩子的煩惱。唉,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呢?
考慮再三,愷撒決定向木筆求救。
木筆是愷撒最要好的朋友,特別痛恨數學,夢想穿著緊身褲和她心愛的小狗皮皮一起浪跡天涯。愷撒總覺得木筆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她腦袋裏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就像挖掘不盡的寶藏,總能在最危難的時候救她一命。有一次,愷撒因為上課開小差被罰上講台解一道超難的數學題,木筆偷偷從底下傳上來一張寫著答案的紙條,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寫了上去,居然對了。原來,木筆知道該數學老師有罰同學解題的習慣,早就從其他班被罰過的人那裏收集了所有的罰題答案。愷撒還是奇怪她怎麼就那麼胸有成竹,木筆拍拍她的腦袋說,小學三年級哪有那麼多超難的數學題可解,愷撒想想也是。
很快,木筆就帶著皮皮趕到愷撒的家。她們一進門就嗅出這裏到處潛伏著緊張的氣氛。
“非常嚴重嗎?”木筆很認真地問。
愷撒愁眉苦臉地重重點頭,把上午爸爸媽媽吵架的情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說到那個緦緦和老美的時候,愷撒恨得牙根直癢癢。
“先要搞清楚敵人是誰,”木筆一副偵探家的口吻,“那兩個到底是何方妖孽?”她最近迷上了人魔傳奇,動不動就說妖孽。
其實,愷撒並非不認識他們。
愷撒的爸爸是廣告公司的專業攝影師,那個緦緦是他們公司的簽約模特。原先愷撒挺崇拜她,因為緦緦是她所見過的,除了媽媽以外最美麗的女人。她很有氣質又會打扮,人也隨和,最重要的是她會煮很正宗的意大利麵。愷撒曾經和爸爸媽媽一起到緦緦家裏吃過飯,當時他們四個人齊樂融融,開心得不得了,而且緦緦和愷撒一樣喜歡養兔子,愷撒曾經還想過將來要把小小嫁給緦緦的啞啞做老婆呢!她怎麼也無法將緦緦和陰險狡詐的狐狸精聯想到一起,愷撒是喜歡緦緦的,所以她覺得很受傷。
至於那個老美就說來話長了。愷撒的媽媽曾經是北京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蹈演員,那個叫雷西的美國人還是北大留學生的時候就開始追求她。後來若不是愷撒的爸爸到北京搞創作的時候與她一見鍾情,說不定她早就嫁到美國當明星去了。
“唉,如果當初真的那樣了,我不就成了黃頭發藍眼睛的怪物了?”愷撒想起來就覺得有些恐怖。
木筆大笑:“傻蛋,如果那樣了,哪裏還會有你呀!”
愷撒沒想到有那麼忠貞不渝的老外。
雷西留在中國當了企業家,整天在地球上空飛來飛去,至今都沒有結婚。他常常從世界各地寄稀奇的禮物給愷撒,聖誕節有空就來家裏坐坐,沒空就寄張中文字寫得比愷撒還爛的賀卡,雷西喜歡愷撒就像喜歡自己的女兒一樣。可現在,愷撒一想起那個笑起來就滿臉堆著可愛的皺紋,喜歡用大胡子戳她下巴的叔叔竟然是拆散她家庭的叛徒,就氣得隻想哭。
木筆眼看著愷撒的眼圈紅了起來,一邊心疼一邊又忍不住要責怪她:“你也太輕敵了,大人最會厚顏無恥地利用小孩的感情。如果是我,什麼意大利麵、美利堅芭比娃娃,就是把整個迪斯尼樂園搬來也沒用,想賄賂我,連門兒都沒有!”
這點愷撒絕對相信,木筆的爸媽都是能幹富有的自由職業者,他們家屬於新潮的AA製家庭,周一至周五各忙各的,周末才全家團圓。木筆由保姆和專職家教負責照顧她每天的生活和學習,所以她從小就自由獨立,她爸媽還交給她如果對雇員不滿可隨時解雇的權利。這曾一度讓愷撒羨慕不已。木筆雖然不是很喜歡念書,但她小小年紀就很有行政管理的天賦,把家裏那兩個伺候她的大人管得服服帖帖,讓他們絕無可能在父母麵前出賣她。除了睡不著時會和愷撒煲煲電話粥,寂寞了會帶皮皮跑來串串門之外,她應該是同齡女孩中活得最逍遙自在的。
木筆曾無數次向愷撒炫耀過她是如何屢屢打敗她爸爸偶爾拈花惹草的小情人和她媽媽偶爾紅杏出牆的小帥哥的。因此,這方麵她對木筆絕對有信心。
“愷撒,你說吧!到底要準備怎麼辦?”木筆義無反顧地拍打著自己發育良好的小胸脯。
“我不要他們離婚!”愷撒終於跺著雙腳把憋在心裏一直後悔在他們吵架時沒來得及大喊出口的話叫了出來。
“好,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下星期一。”
“那我們還有七天的時間。”
“可是,我爸爸明天就準備搬出去住了。”愷撒心裏酸酸的,爸爸居然為了緦緦要放棄每天晚上和她***泡泡龍的父女情深。
木筆沉思了一小會兒,抬起堅定的小眼睛:“那就先使用第一招——生病!”
“什麼?”愷撒和小小同時詫異地豎起耳朵,皮皮恰到好處地在這個時候放了一個奇怪的響屁。
【二】
愷撒在木筆的一再囑咐下挨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凍,終於將體溫順利提升到38.9℃。家裏原本冷清的空氣就像愷撒嘴裏的溫度計一般迅速上升,媽媽亂成一團,爸爸也因為愷撒的高燒毫不猶豫地放下了手裏的皮箱。
愷撒雖然渾身發燙,頭腦發脹,心裏還是不得不佩服木筆的妙計。她趕在木筆上學之前偷偷給她打了電話,木筆激動地在話筒前噴麵包屑:“我說嘛,先想辦法穩住他們兩個,不許其中任何一個離家,然後就可以想辦法慢慢感化了。”
“可是木筆,這可真難受。”愷撒委屈地捂著自己滾燙的臉頰,“為了他們,我就快英勇就義了!”
“我知道,我知道,為了最後的勝利你可千萬要堅持住,燒一下下就好,實在忍不住,就想想那個被敵火焚身的邱什麼來著?”
“邱少雲。”愷撒覺得木筆無聊透頂。
“記得在醫院裏好好把握時機,楚楚動人的眼淚一刻也不能停,用行動告訴他們你有多需要他們兩個……”她掛斷木筆沒完沒了的囉唆,心裏有些沉重——但願能留住他們。
愷撒坐在急診室的長凳上,一直撅著小嘴淚眼蒙矓地看著爸爸媽媽焦急忙碌的背影,心裏有些得意,他們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圍著愷撒團團轉了。愷撒知道他們是愛她的,她從小就是一個不需要大人擔心的小孩,這次若不是為了要留住他們,她又怎會忍心讓他們如此擔驚受怕?
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大多數小孩的父母都在鬧離婚,愷撒發現醫院裏到處都是一張張看似楚楚可憐實際滿腦子鬼靈精怪的小麵孔。
排隊的時候,愷撒的身邊坐著一個古怪的小男孩。他一動不動地翻著白眼,合不攏的嘴巴不停地往外冒口水,弄得滿身都是。愷撒一直好奇地盯著他看。突然,他轉過臉來問她:“喂,第幾次了?”
“什麼第幾次?”愷撒聽不懂。
“裝病呀!”
“我沒裝,我是真的病了。”
“那你一定是第一次,第一次總是真的,後來就慢慢變成假的了。”
愷撒還是有些糊塗,什麼真的假的?小男孩又悄悄指著他高大的父母對愷撒說:“每次隻要我一生病,他們就會立刻休戰,圍著我忙一陣子,感情也會好一陣子。起先我也假戲真做,後來嫌太麻煩,索性裝癡呆,他們居然一直沒有發現。隻要我的病不好,他們就永遠不會吵架……”
小男孩幸災樂禍地偷樂了一會兒,繼續扮回癡呆狀。愷撒同病相憐地對他笑了笑,心裏忽然覺得好難過。
排隊的人越來越多,愷撒感到肚子有些嘰裏咕嚕。她原本想趁上廁所的機會讓爸爸媽媽單獨相處一會兒,或許他們會認真地討論起離婚對女兒的影響而因此改變主意,可是媽媽卻執意要陪她去。
“愷撒,你要快點啊,說不定已經輪到我們了。”媽媽生怕時間來不及,隔幾秒就要敲一下廁所的門。
愷撒不安地坐在馬桶上,兩隻小腳心不在焉地蕩來蕩去。她看見媽媽漂亮的皮靴在廁所門與地麵的縫隙間來回移動,想象著這雙神奇的腳是如何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愷撒從沒見過媽媽跳舞,每次看到媽媽以前的舞台照,總有種驕傲的感覺。媽媽穿著尖腳鞋,像天鵝般柔美的身形是多麼高貴動人啊!她完全可以想象出爸爸在台下按下快門的時候,內心有多麼激動。
“媽媽,你和爸爸為什麼要離婚?”愷撒終於鼓起勇氣,那雙不停晃動的皮靴在她突如其來的問話中安靜了下來。
“愷撒,你還小,有些事媽媽很難跟你解釋。”
愷撒穿上褲子,推開門。
“我隻想知道為什麼?”
媽媽抱歉地垂下眼簾,輕輕牽起愷撒熱乎乎的小手,無比疼惜卻又無比冷靜地望著她認真的表情:“因為很多原因,爸爸和媽媽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了。可是,愷撒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小寶貝,我們永遠會像以前一樣愛你啊!”
“但我隻能和你們其中的一個永遠在一起,對嗎?”愷撒失望地低下頭去,努力克製著自己埋藏已久的傷心,“媽媽,你真的不再喜歡爸爸,要和那個藍眼睛的家夥到國外去嗎?”
“愷撒,媽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你明白。爸爸和媽媽曾經很喜歡很喜歡對方,但是現在,媽媽想離開爸爸開始新的生活,你不是一向很喜歡雷西叔叔的嗎?”
“可是我不喜歡他做我的爸爸!”愷撒丟下愣在那裏的媽媽,頭也不回地向急診室跑去。爸爸一看見她小小的身影就習慣性地張開雙臂。愷撒死死地纏住爸爸的腰,眼淚不由自主地跑出了眼眶。她真希望自己的手臂能立刻變長,可以同時牢牢地纏住爸爸和媽媽的腰,讓他們永遠不要分開。
媽媽去拿藥時,爸爸就這麼一直緊緊地摟著愷撒,似乎已經從媽媽無奈的眼神裏察覺出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愷撒因為爸爸同樣的緘默而導致淚水變本加厲。她知道當大人們不願意再向小孩解釋什麼的時候,就代表著所決定的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就在安乃靜藥液注入小屁股的一刹那,愷撒第一次在醫院裏放聲痛哭起來,嘴裏還不停地喊著:“木筆,木筆,我恨你!”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起來。
爸爸媽媽不明白為什麼打針會和木筆扯上關係。
隻有愷撒最清楚,她心裏恨的根本就不是木筆。
【三】
木筆到愷撒家探病的時候,愷撒正蹲在地上喂小小。
小小旁邊摞著一大堆蘿卜頭,它已經撐到肚子鼓鼓,四腳朝天。愷撒手裏卻依然倒提著一根紅蘿卜在它的頭頂上晃來晃去。
“不是真的燒壞了吧!”木筆驚慌地去摸愷撒的額頭,發現一切正常就一把奪走了她手裏的蘿卜,“都快撐死了,你還喂它!”
皮皮熱情地在小小的肚皮上嗅來嗅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咬住小小的尾巴決定拖它到一旁去消化消化,小小卻像條死魚一樣癱在地上,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兒。
“撐死總比餓死好。”愷撒懊惱地把頭埋在膝蓋中間,蜷成一隻蝦米。
“咦,你爸不是留在家裏暫時不走了嗎?一切都進展得順利呀!”
“順利個鬼,”愷撒滿腹委屈地跳起來,“都怪你的苦肉計,什麼親情障礙、眼淚炮彈,現在可好,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提醒了他們還有我這個寶貴的財產要搶一搶。”
“喏——”她推開門指指對麵爸媽虛掩的臥室,“從昨晚吵到現在,就差沒把我五馬分屍了!”
木筆洗耳恭聽,裏麵果真傳來激烈的爭論。
“我就是不放心把愷撒交給你,你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緦緦那種職業又東奔西跑不穩定,你們有誰可以好好照顧愷撒?她生病了誰帶她去醫院?她寂寞了誰陪她去公園?沒有我,她一個人要怎麼過!”
“這算什麼話,”愷撒的爸爸立刻發起火來,“我是她的爸爸,我當然會照顧她,這用不著你來擔心。你休想帶愷撒去加拿大,她在國外那種亂糟糟的環境裏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