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元春在榮禧堂正室與賈母對坐,王夫人等人都在下邊陪侍。
“祖母身體一向可好?”元春腿上的傷已經處理過了,賈母心中亦是疼的緊,隻是原本就是元春的錯,皇家之事向來如此,沒什麼道理可講。做父母親人的心疼也隻好忍著罷了,隻後悔不該把她送到那深宮裏去。
“多承娘娘惦念,我這把老骨頭到還算硬朗,娘娘在宮裏凡事要想開,不可強求太多,隻要娘娘平安,便是我們一家子的福氣。”賈母句句中肯,既有勸諫又滿是愛憐。
元妃聽在心裏,陣陣的發熱,想想這幾年在宮裏,十有八九總是不如意之事,然每每想念在家裏的美好時光,總是恍若夢裏。於是便掉下淚來,哽咽道:“祖母之言自然是極有道理的,隻是我切身在那爾虞我詐之間,日日煎熬,其中苦澀,隻有我自己知道罷了。”
賈母心中有千萬句話,此時卻知道說不得,
——說不得當初王夫人執意要送元春入宮,一心想那榮華富貴,尊容萬千,卻不知道,那後宮之中步步帶血,那一處不是殺機四伏?
說不得當今皇上原是亙古明君,一不愛女色,二不喜歌舞,後宮之中更有何人敢說霸寵後宮?
說不得元春不過是一平凡女子,能得到皇上的喜愛不過是因為跟敏兒長的有幾分相似罷了,即便是恩準省親,也隻是皇上的一個借口吧?
說不得,這省親別墅原是用了林丫頭的錢修建的,你的母親明明放著錢,卻要留著給你打點上下。
隻是可惜,這些都不能說,世間眾人都被榮華富貴迷了眼……
“娘娘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自然要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說說話才好。隻管這麼著,娘娘心裏不痛快,老太太心裏也難受的緊,這又是何苦呢?還請講講放寬心些。”邢夫人原是局外人,此時見賈母和王夫人都拿著帕子擦淚,鳳姐兒李紈皆因規矩使然,站在一側,不好上來勸說,自己忍了再忍,還是開口相勸。
“伯母的話很是,這會子我好不容易回來了,咱們娘們兒不好好的說說話,一會子我走了,若等再見,再想著這麼一家子坐在一起,還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元春聽了邢夫人的話,一邊苦笑著一邊拿了明黃的帕子擦掉了眼淚,又問,“寶玉怎麼不見?”
“無職外男,無諭不敢入內。”王夫人忙答道。
“快叫進來。”元春擦幹了眼淚,強作笑顏,吩咐道。
寶玉早在外邊候著,聽見裏麵叫,便急急的進來,見到了好久不見的姐姐,卻感到那樣的陌生。
呆呆的跪在地上,請了安,然後聽話的站起來,立在那裏,不敢說話。
“快過來,”元春此時才感到了一種愉快,原來弟弟長這麼大了,無論如何,這也是自己將來的依靠啊,若寶玉能出將入相,還怕自己不傲立後宮嗎?
寶玉上前,挨著元春坐了,元春拉他的手,在身邊不斷的上下打量,欣喜的說道:“竟長這麼大了。”
寶玉咧嘴,輕聲說道:“娘娘進宮已經八年多了,那年寶玉才四歲,如今都十二了呢。”
元妃聽了這話,似乎是兜頭一盆冷水,一時間酸甜苦辣盡上心頭。是啊,八年多了。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八年,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未來的路怎麼走?麵對年老色衰,麵對新貴新寵,她這個入宮八年尚無子嗣的妃子,當何以自處?
一時之間,屋子裏的人都沉默著,似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那樣安靜,安靜的叫人害怕。
“哄——”一聲悶雷響起,元妃一個激靈從沉思中醒來。
“什麼聲音?”賈母皺眉。
“老太太,好像是變天了,剛才是雷聲呢。”鳳姐兒忙回道。
“胡說,什麼天打雷?”王夫人冷冷的說道。
“真的是雷聲。”元春一回頭,一個閃電在窗外綻放,一下子照的一屋子的人眼睛發花,各人的臉龐變得那麼詭異。
“怪事!”賈母輕聲歎道,“大正月裏,打雷打閃的。”
“嗯,下雨就下雨吧,正好可以晚一會兒再走。”元春此時倒有些淡然,似乎老天的雷聲替她呼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似的。“薛姨媽寶釵因何不見?”
王夫人一聽,忙回道:“外眷無諭不敢擅入。”
“請吧。”元妃的聲音仍舊淡淡的,心中倒是奇怪母親口中的美人到底是什麼摸樣。
薛姨媽和寶釵盛裝而入,進了屋子,雙雙跪在地上,磕頭請安,規規矩矩。
“起來吧,都是自己的親戚,若在平常百姓之家,亦是常見才是。”元春的口氣,竟然有了玄澤的三分,此時才感到高位的好,無論說什麼,都顯得那樣悲天憫人。
元春看著身穿桃紅宮裝的寶釵慢慢的站起來,立在那裏真是風華絕代,美豔動人,女子見了尚舍不得側目,何況男人?聽說她待選公主郡主的侍讀讚善之職入宮時,曾與皇上有過一麵之緣,隻是為什麼沒有抓住機會?或者,她徒有美豔的外表,卻沒有心機?
可憐的元春,竟然會認為寶釵沒有心機,凡事都是一刹那之間的事情,就是這一刹那想法,便會讓人萬劫不複。
一時開宴,元春見寶釵卻比迎春等三個自家妹妹容貌出眾,言談得體,便有心考她,因名各人做一匾一詩。不多時幾人均交卷,元春看時,自然是寶釵更勝一籌,又誇了幾句,又讓寶玉做了幾處景致的題詩,其中不再多說,終是元妃看寶玉處處順眼,又勉勵一番。
這裏戲台子上唱了幾出戲的功夫,天色轉晴,一輪冰月正掛中天,也是元春該回去的時候了。
又是一番哭哭啼啼,元春上了鳳輦,帶著眾宮女太監離去,寶釵在賈府眾人之中,看著那明黃色的華蓋,心中暗暗較勁。
元妃省親回宮後,一直沒見皇上,開始她還戰戰兢兢的,總覺得還有一場責罰未領,不知將要麵對的是什麼,所以處處謹慎小心,唯恐再出一點兒錯,若在被皇上揪住,可就全完了,誰知道皇上自打那天從瀟湘館溜走之後,便沒在後宮露麵。無論何時打聽,都隻聽高敬仁說,皇上今日子政務繁忙,每日都在禦書房歇息。
元妃把心放到了肚子裏,每日寫些詩句,回憶那日省親別墅裏的景致,然後叫夏太監拿了,回賈府去跟幾個妹妹和寶玉來回傳送。
冬去春來,天氣變暖,元妃想著大觀園的花也該開了,隻是徒勞一園子的好景致,隻便宜了林黛玉,皇上能叫黛玉住瀟湘館,自己不可以叫妹妹們和寶玉住別處嗎?因此也不請旨,自下了一道諭,叫妹妹們都到園子裏去住,還叫寶玉也進去讀書。
這一下,迎春姐妹和寶玉可高了興了。王夫人也喜歡,畢竟自己勞心勞肺的蓋了園子,倒是便宜了別人,又自作主張,叫寶釵也搬進去。賈母不好多說,隻叫李紈也跟著進去照顧她們姐妹。
一時間,寶玉選了怡紅院,寶釵住了蘅蕪院,迎春住了紫菱洲,探春選了秋霜齋,惜春最小,便住了藕香榭。李紈自認為心如篙灰,便選了最素淨的一處稻香村。
二月裏,繁花似錦的時候,眾人都搬了進去,大觀園裏鶯歌燕舞,好一派繁華秀麗的景象。
機緣巧合,這日皇上突然點了小侯爺史鼎的外差,要合家上任去,賈母因舍不得湘雲,便接來同住。
湘雲因從小是常來的,所以各處都不陌生,隻帶了丫頭翠縷坐著車進了榮國府,各處請安畢,又知道姐妹們都住進了園子,自然她也不跟著老太太住,隻說要找林姐姐去。
賈母因也希望湘雲多同黛玉親近,便囑咐她到了林姐姐那裏要安靜些。便叫鴛鴦陪著,到黛玉處看看,黛玉若是嫌煩,便給湘雲另擇住處,黛玉若是喜歡,便叫她們小姐妹一處玩幾日也罷。
黛玉正因犯了春困,歪在床上沒精神,卻聽外邊丫頭說:“史大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