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生母先時從江戶來到了伏見,在此安度晚年。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前來拜訪。
老夫人以前名於大,現在被人稱為傳通院夫人。
時入慶長七年,傳通院年已七十有五。六十一年前,她生下了家康,之後不久母子分離。她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夠早晚守著家康,過上這等平靜的生活。直到現在,她還常常夢見早先的事。每當午夜夢回,感激之情便會油然而生。然而,在夢中,她卻哭個不休。過去的事情常在夢裏再現,她一旦哭起來,淚便不止。
夢中諸人,現在幾都離開了人世:家康之父廣忠、母親華陽院、父親水野忠政,以及曾多方照顧她的酒井雅樂助……
六十年後,她再看看周圍的一切,常覺不可思議,亦常暗自發笑。那時的竹千代現已位極人臣,成了掌管國家大事之人。作為母親,她為兒子感到驕傲。這是人為,還是天定?她經常這般詢問自己。
茶屋家的上代主人清延曾經對她說:“夫人乃是天下第一母親。”她聽到這話,竟不感到奇怪。每當想起此事,她便渾身發熱。清延也已不在人世,現在茶屋的家主乃是十九歲的清忠。
二月初一,井伊直政去世了,年僅四十一歲。據說自從關原一戰負傷以來,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最終不治而亡。
唯獨家康卻愈發精神了,而且據說他的側室阿萬也己懷有身孕。他五十九歲時,阿龜夫人生下五郎太丸,家康多少感到不大自在。然而奇怪的是,六十一歲時又得一子,他卻裝得若無其事。
將要出生的,走向死亡的……時日在一刻一刻流逝,人也在一點一點變化。在這變化不止的人世間,能夠活到七十五歲,於大對上天已抱著一份足足的感激之情,即便馬上死去,也應瞑目了,還在心中苦笑什麼?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出於貪念,但她仍然覺得須再為家康做些事。
這日,於大聽說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從長崎回來,便叫他過來。
“又四郎還沒到嗎?”於大讓人把墊褥挪到臥房門口,五月的驕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大約兩刻鍾後,又四郎才趕過來。“老夫人身體還是這般硬朗,小人欣慰之至。”又四郎今年剛十八歲,但與他體弱多病的兄長比起來,要健壯得多。茶屋家在朱印船出海時,為“九艘船”之一,之後便專注於生意,經常前往長崎。
家康去年曾回過一次江戶,接了於大,便又回到了伏見。那時,又四郎匆匆拜見過於大一麵,便趕往了長崎。
“你還跟以前一樣精神,真是太好了。裏邊請。”
“打擾老夫人了。”又四郎雖然隻有十八歲,但體格和言談舉止均像二十五六歲的人。
“又四郎,我有兩件事想托你。”
“隻要是又四郎能辦得到的,請盡管吩咐。卻不知是何事?”
於大微笑著點點頭,令幾個侍女退下,方道:“此事隻有你才能辦到。”
年輕的又四郎看到她屏退了侍女,表情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知道,這位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母親。家康到江戶去接她時,她囑咐道:“路上不可張揚。”於是,家康僅帶了三十幾個隨從便沿東海道出發了。從大津到山科迎接的公卿以及各大名,始時竟未發現那便是家康的隊伍,後來才追上來,甚是狼狽。隊伍過於簡樸,出迎之人起初還以為頂多是個小吏。縱然是因為家康不願違逆母親意願,但經此一事,家康的風評越發好了。就是這樣一位老夫人,今日卻屏退了在場侍女,可見所托之事甚是重要。
“又四郎,先說這第一件,我想讓你到長崎之後,學習洋人的學問。”
又四郎吃了一驚,道:“這……其實小人已經開始學習他們說話。老夫人怎生會想到這事?”
“我這老太婆到多大年紀,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啊。”
“是。”
“大人對於我這老太婆來說,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兒子。因此,我也想為他做點什麼。”
“小人明白。”
“將來,到了太平盛世,生意自變得極其重要。我擔心他到時聽不懂洋話。要是像你這般能幹的年輕後生能精通洋人的學問,好處將不可估量。”
又四郎緊緊盯著於大,嘴唇有些發抖。老夫人僅此一句話,就足以讓年輕的又四郎熱血沸騰。
“人一生啊,必須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於大興致勃勃繼續道,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在岡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於這樣的想法種下棉籽。多虧了那棉籽,鬆平人一直對我這個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緊張地點點頭。他沒想到,從這個老邁的幸福女人嘴裏,竟說出勸學之言。她的確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聽父親談起,說她年僅十七歲便被迫離開鬆平氏。那時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測之事,半道便讓送她的鬆平家人回去了,因此,鬆平氏沒有一個人怨恨她。後來,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岡崎。今年已經七十五歲的她,處事時依然保持著謹慎小心的態度。
“像你這般天資聰穎的年輕後生,若是能夠為了後人,學些洋人的學問,定會如虎添翼,不不,應該說定會讓佛祖滿意。”
“老夫人所言極是。”
“因此,我想讓你努力學習他們的學問,如何,你願意嗎?”
“老夫人,您不用擔心!若是那洋人的學問,又四郎定會全心全意去學習,況且這也於我們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麼,我還有一事相求……”傳通院突然警惕地壓低了聲音。
“請盡管吩咐。”
“令堂是生於花山院的參議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現在家中,身體好得很呢。”
“我想通過你母親暗中打聽一件事,不知合適不合適?”傳通院臉上恢複了孩子般的熱情。茶屋又四郎大感興趣。
“不過,這隻是你我之間的事,萬萬不要對外人說。家康覺得自己出身於武將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詔敕封將軍。”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著眼前這老夫人。這話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勸學之言,此事直如驚雷。宮裏近來因為敕封家康為將軍還是關白之事,產生了分歧。茶屋家負責宮裏的衣料,又因母親的關係,又四郎對此事也略有耳聞。
“老夫人,您是想幫大人完成他的心願?”又四郎屏住呼吸道。傳通院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又四郎雙手合十。
又四郎不語。傳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麼,她也不過發些瑣碎的牢騷,然而她卻道出了一件連重臣也不敢輕易出口的事。她難道認為我能幫上什麼忙?又四郎實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聽到的,無非是誰不同意敕封將軍之類。即便能打聽出這些,說與傳通院聽,又能怎樣?難道她還能去說服人家?
“又四郎,”傳通院雙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轉告令堂,就說,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卻未能養育他,是佛緣淺薄。因此,我現在每日禱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並完成大人心願。”
“老夫人……”
傳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要是大人能夠遂了心願,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間。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倉大人,佐和山那邊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強了京城的防守,然後把眾大名聚集到江戶,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證天子和公卿安全。嗬嗬,你大概會笑我不服老。其實,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願。”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聲音有些嘶啞。在關原之戰中,他曾協助兄長運送兵器糧餉,卻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戶執掌權柄,甚至老母傳通院亦有此念。“那麼,小人將大人和老夫人的願望轉告給家母,之後呢?”又四郎想傳通院夫人既徑過深思熟慮,想必早有打算,於是這般問話。
傳通院再次雙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說,我是以性命為大人祈禱。”
又四郎險些失聲。傳通院比年輕的自己還要冷靜,這是一個隱含著深奧玄機的謎。父親四郎次郎已經不在人世。然而皇宮與公卿之家,都與茶屋家有些關係。傳通院必是看到了這些,才對又四郎提出這個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這是多麼平常,然而又多麼執著的慈母之心!
之後,於大未再說讓又四郎為難的話。她親手沏了一碗茶,用懷紙包些家康送來的白砂糖,眯著眼睛吃得津津有味,還苦勸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經接過來,嚐了一口。他想笑,卻不敢笑——那糖其實是他以兄長的名義進獻給家康的。之後,傳通院又說了些家常話,談到家康應高台院之請,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夠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應承下來,便告辭去了。
於大讓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門口,便開始抄寫佛經,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老夫人,奴婢給您揉揉腰吧。”貼身侍女阿才道。
於大微微搖了搖頭,阿才為家康同母異父弟康俊所送。見老夫人搖頭,阿才便走到於大身後,為她打扇。她知於大的想法。其實,於大正在與自我爭鬥:她對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懼,更確切地說,是對安逸地活著的恐懼。
於大和康俊經常對阿才說起,當初她被迫離開鬆平家,剛剛嫁到久鬆家時,曾向久鬆家的洞雲院獻了一份血書《觀音經》。當時於大甚是掛念年幼的家康,於是咬破手指抄寫經文,虔誠地許下一個願,願以性命換取家康平安。
於大許的願應驗了。家康如今擔負著莫大的使命——締造萬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於大卻未能獻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萬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親。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於是忍受著腰酸背痛抄寫經文,以安撫良心。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裏。
剛到伏見時,於大因傷風而臥床,家康送來了藥,她卻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