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於大歸天(3 / 3)

“去跟大人說,讓他給我叫個侍醫來。”於大盯著阿才,把膝上的飯推到了一邊,“並不特別難受,腰不酸背也不痛。隻是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吃飯。”

“要叫侍醫?”

“是。”於大使勁點頭,又笑了,“真沒出息。老說些大話,最後還是愛惜自己。我不能就這樣舍棄性命,還讓你這般擔心。”

阿才有些摸不著頭腦。於大依然笑著,一臉慚愧。老夫人真的因為沒了食欲而擔心嗎,還是考慮到阿才的處境裝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從她的性情思量,則可能是後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點吧。”

“唉,那就喝幾口湯吧。”於大把推到一邊的早飯又拉了回來,端起湯碗,動作頗為自然,毫無可疑之跡。她道:“天一熱,就不思飲食。”

“要是想吃什麼……”

“不不。”於大擺了擺手,雙手合十,“還是因為歲數大了。我要是太固執,以後就去不了西方淨土。你不必擔心。”

阿才隻能半信半疑撤下飯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馬上叫了曲直瀨玄朔前來診脈。玄朔診後,道:“不必多慮,很快就能康複。”

然而於大卻沒如他所言很快康複。開始時她還起來抄抄阿彌陀經,七日後便臥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醫士換了好幾個。雖然都知道脈搏日漸衰弱,乃是因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無礙。於是,醫士都說:“恐是陽壽已……”他們都想到了於大的歲數。

如此一來,阿才愈發坐立不安,總覺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臥床以後,家康常來探視。有一次,他還特意帶來了一種珍貴的新瓜。他親自弄碎了瓜,喂進母親嘴裏,希望母親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時,於大把瓜含在嘴裏,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來,道:“我真高興。可肚子裏有上千尊阿彌陀佛,已經沒有裝這些瓜的縫兒了。”

八月二十五,天氣明顯轉涼,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來。阿才隻好扶她起來,靠到疊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沒事了。天涼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說著,讓阿才拿來一個匣子。

“現在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恍恍惚惚看見鳳來寺的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給大家留個念想。你把匣子裏的東西拿出來。”

阿才看那裏邊,有五個小包,包內有梳子、簪子、義甲、香袋等,每包裏又加了幾塊黃金,一一寫了姓名。沒有家康的名字,隻有阿江與夫人和於大在久鬆家生下的兩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個裝有香包、胭脂和貝盒的袋子,上邊未寫名字,道:“等阿千過來,把這個交給她,待她長大自然明白。”

阿才見上邊寫著:傳通院光嶽蓉譽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陣疼痛。

“阿才,這個給你。你這個夏天一直給我打扇,把大人給的這把扇子送給你。”

第五個包內是一把扇子,另有幾枚小錢。阿才頓時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麼今日做這些事,難道是預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將熄滅?必須去告訴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見大人,自己會說。”

“是……”

已經無可懷疑了。於大沒有背叛對佛祖發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鬆了一口氣,換了一種激昂的語調,道,“不能輸給男人。堅定和誓言不僅僅屬於武士。阿才,你千萬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夠執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語,僵在那裏。

“阿才,武將以死在榻榻米上為恥。對武士們引以為豪的事,我曾感到厭棄,甚至想要詛咒它,認為它偏離常規,違背了神佛意願。神佛想讓每個人都壽終正寢,可他們卻急於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閉眼說著話。她側著身子,一臉憔悴,讓阿才想起院子裏幹癟了的白色牽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還要說下去,忙用溫水濕了濕她的嘴唇。

“多謝。”於大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我想差了。誰也不喜歡死,不想死,想長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卻不得不死。我終於明白,這都是因為我們生在亂世。這些,你明白嗎?”

“是……阿才明白,沒有人想死。”

於大輕輕點頭,幹枯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誰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沒了這個煩惱,便能將亂世變成太平盛世。為此,我無數次地向神佛祈禱。”

“以前也常聽老夫人說起這事。”

“我的祈禱靈驗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這個老太婆卻沒有如約……這樣,便要輸給男子了。”

“那又怎樣呢?”

“男子堅信太平盛世能夠到來,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輸給他們!真正的武將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們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阿才再也聽不下去。於大絕非僅僅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更是世間少有的剛烈女子。或許這種剛烈堅強,已經分毫不差地遺傳給了家康。

於大雖然閉著眼睛,但能準確猜測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這老太婆的夢話。你放寬心聽就好。”

“是。”

“我在夢中,見到了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這老太婆去極樂世界的日子。”

“啊……”

“已經近了。我心裏明白。第二,就是對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記下來,以後當作笑話講給大人聽。”

話題並不輕鬆,於大已是把給家康的遺言講給阿才。

“大人或許會笑我這個老太婆已經分不清世道和夢鄉。這樣也好。真達羅大將,他暗中跟我說,現在諸佛正聚集一處,商議著要嘉獎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勞,要讓此後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這般告訴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為了能夠讓太平盛世持續下去,他必須作長遠打算,廣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還要久遠。”

於大已經沒了氣力,微微點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代替諸佛廣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無窮,老太婆也就無甚可掛念的了……”

“可是,老夫人……”

“嗯?”

“剛才您說,真達羅大將告訴了您三件事。那最後一件又是什麼?”

“我這麼說過嗎?”

“是。剛才已經聽您說了兩件。”

“咦,那另外一件是什麼來著?”於大開始有些昏昏欲睡。阿才忙搖了搖她的身子,用溫水濕了她的嘴唇。阿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但又怕老夫人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她惶惶不安。

“我想起來了。”於大忽然睜開眼睛,“他說,我實現了對神佛的承諾,因此,他會把我送回江戶的傳通院。”

“江戶……”

“他還說,我不必總想待在這裏看著兒孫。他讓我在傳通院安頓了以後,要好生保佑領民,保佑每對夫妻和睦。他還讓我莫要覺得孤寂,他和諸佛會常來和我說話。”話剛剛說完,於大便睡了過去。

阿才不知所措,扶著於大躺在褥子上,輕輕給她蓋上被子後,慌慌張張站了起來,轉念一想,又坐下。她想立即把情形稟報家康,可於大分明不願意讓她如此。她若告訴家康,於大是為了還願而拒食自盡,家康會怎樣反應?

於大的氣息漸趨平穩,或許她正在夢裏和諸佛談話。若是凡俗之人,必會認為於大心中悲哀,但家康不會。然而其他的兒孫呢,他們能明白嗎?他們甚至會責怪醫士……阿才心中已是大亂。

慶長七年八月二十八,上午,於大呼吸開始紊亂。她勉強對阿才道:“叫大人……大人……”

家康來到跟前時,於大已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覺。家康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離。申時剛過,於大咽氣了,享年七十五歲。

“老夫人仙逝了!”玄朔這麼說,家康緩緩地用筆尖潤了潤於大的嘴唇,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未雙手合十,也未念佛,但看得出來,他全身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就像睡著了一般。”

“這才是真正的往生。”

“沒有一點痛苦,也沒透露半絲遺憾。”

侍女們在一旁竊竊私語,阿才突然想放聲大哭。誰也不知老夫人的本意。不管老夫人容顏多麼安詳,都絲毫不能釋解阿才內心的重荷。

於大在不斷的自我鬥爭中逝去,即便閉上了眼睛,或許仍未放棄對太平盛世的孜孜企求。想到無人知道老夫人心中這些願望,阿才心中陡增一層悲哀,她已不想再說出真相。

不管是否出於自己的本意,人終有一死。老夫人清楚這一點,才作出這種選擇。也許她現在害怕見自己的骨肉,正急著趕往江戶的傳通院,要在那裏一心一意保護領內的百姓,保佑家家和睦戶戶安樂。

“阿才,”家康突然道,“把枕頭換個方向。”

“是。”阿才應著,將於大的頭部轉向北麵,安放於枕上,擺上香和花,把懷劍放在於大懷中。可阿才的心不在這裏。這裏躺著的是老夫人的遺體,她的亡魂卻漫步在空中,朝著江戶去了。阿才心裏隻有這些。

家康依然默默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重臣們已經接到知會,接踵而至。

阿才在閃爍的燈光裏,看見智光院的上人來到遺體跟前坐下,頓時吃了一驚。這就是人的一生?不知為何,在這迷惑之中,她的眼淚嘩嘩淌了下來。這莫名的感動,是因為她終於知道,傳通院絕非不幸之人。

阿才暗中看看家康,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