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國士駕鶴(2 / 3)

“也並非臥床不起,隻是易疲乏。”

“人終有一死,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即便是征夷大將軍,也不會長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為蕉庵會高興起來,可竟說到家康也不長久。他吃了一驚。

“以先生的神通,已經預知到那個時候了?”

“休把我的話當說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聽到有人在召喚我了。”

“召喚?”

“是啊。也許是閻王,也許是風,或者星辰。”

“請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將軍,可喜……可賀。大人活用賴朝公故事,作為武家棟梁統領天下,大人在世時,海內能安定一時。”

“安定一時?”

“是啊,我要說的,便是他逝後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與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後,何樣的人物才能保住長久太平呢?”

“是啊。”

“別隨隨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須……擔起這個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閉眼之前,見你一麵。我拒絕了閻羅,騙他說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將軍。”說到這裏,蕉庵端起阿蜜呈上來的葛湯,喝了一口,又放到一邊。寬敞空曠的屋子裏,除了他們倆,隻有阿蜜和一個老嬤嬤,過多的燭台使得整個屋子顯得陰森可懼。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將軍封號,我跟你說的話……自是另一番內容。若是辭謝,我便會首先說,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說接受之後,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嚴肅起來,這個老人的執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歸天之後,國家麵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你想過沒有?隻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豐臣氏的關係……”

又四郎一邊說,一邊看著蕉庵的臉色。

蕉庵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大聲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聽到斷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頭的那塊石頭。這才是蕉庵!這曾對著信長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漸已枯萎的軀體裏。當初因和秀吉身邊人不睦而將宅子獻給寺院,移居暹羅的呂宋助左衛門,據說也曾被蕉庵一聲大喝嚇破了膽。

“和豐臣的糾葛早就不是問題。以這點見識,你……你日後何以立足?”

“此話怎講?”

“豐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確。德川大人接受將軍之位那一刻起,豐臣秀賴便成了將軍位下一個……區區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俸祿的大名,和以三十萬石苟延殘喘的上杉景勝與毛利輝元,毫無兩樣。若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輕舉妄動,勢必自取滅亡。但海外……則大不一樣,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將朱印船發往世間各地,而你卻……卻連這個也看不清,你還能幹什麼?”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並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謂豐臣和德川的對立,不過是道義和情感上的問題。兩家實力懸殊有如天壤,關原一戰,豐臣之勢大多已經敗亡。

“又四郎,你還記得助左衛門和木實嗎?”

“當然記得。”

“他們現在……暹羅國,掌管往來船隻。他們有消息說,葡國班國來航的船隻近年來銳減,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稱為紅毛鬼子的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其勢力大增。”

“這些事,不才在長崎也有耳聞。”

“光聽到而不能作出判斷,亦無用。你應知道,海外諸國也有勢力消長。”

“是。”

“尼德蘭人已經開始在暹羅國築城。我們國人也一樣。朱印船遠至安南、大城(泰國故都)以及馬來等地。”

“是。高砂(台灣)和呂宋各地,也有國人居住。”

“正是。這才是日後你所要關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戶、長崎這些地方,觸手可及,不成問題。但在海外諸國,居於彼的國人萬一和當地人起了衝突,又將……如何?你說說。”老人目光灼灼,注視著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話吸引,漸漸流露出年輕男兒的熱情。老人的話確實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衝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戰火,當地的國人向本國求援時,該當如何?或許蕉庵是想讓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讓他作好應付這些事的準備。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湯,接著道,“那時有幾種應對之法。征夷大將軍為了顧全國家臉麵而出兵保護,其為……第一。第二,這一切……與將軍家無關,由當地國人隨機應變。這第三嘛,就是對同胞不能坐視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聯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義。你……以何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應據當時情形而定。”

“你是說據當時情形,要麼向將軍求援,要麼自衛。”

“是。還有,各船主應組織些武士,配置於船上。”

“好!不過有一事需特別注意,那就是謹防船主雇來的人奪取船隻,淪為匪盜。”

又四郎微笑著點點頭,“因此,船主必須練就不亞於匪盜的膽氣和魄力。”

“好了,”蕉庵擺擺手,“下一件可能發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內訌,將我國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過?”

又四郎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這事。“沒想過。但這種爭鬥想必不久便會發生。”

“一定會發生!”老人一字一頓,道,“我們的朱印船雖已有三百餘艘,洋人的船隻卻不可計數。如今,他們的船和我們的船不斷在大洋相遇,擦身而過。他們要麼是……狗咬狗,要麼是聯手攻打我們。那時,你該怎麼辦?”

又四郎汗顏:“請先生見諒,愚才見識淺薄,尚未想過此事。”

“真是糊塗透頂!”蕉庵故意生氣地搖頭道,“令尊和將軍家是……是什麼關係?將軍不僅僅是照顧你家。將軍當年應太閣之邀進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說乃是將軍在京阪的眼睛。”

“這些事,曾聽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將軍恩澤,擁有朱印船。而你卻……看不清世道變化,無法協助將軍,遠不及令尊,實為不肖。”

“愚才慚愧。”

“知道就好。我並無責備你的意思。但海外諸國的競爭,你務必放在心上,睜大眼睛,隨時將消息告訴將軍。”

“不才明白。”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諸國或拉攏豐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問題就大了。不僅如此,九州的島津……和東北的伊達,一旦與海外勢力勾結,便會給蒼生帶來災難。”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著蕉庵。這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這一步?想來自己真是愚笨。朝鮮戰爭草草收場,不正是因為沒有考慮周全嗎?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將銘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點燃烽火,不僅會……導致海外諸國決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紛爭。戰事一旦裹上信奉紛爭,便會異常麻煩,信長公便是……便是極好的例證,他的後半生……幾乎是在和各種騷亂與教徒暴動的鬥爭中度過。因此,必須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現在,有些浪人頻繁出海。這些人萬一和海外勢力勾結……這些事情必當思量。”

蕉庵使勁拍了拍膝蓋,大聲說了一句什麼,可那聲音隨即被一陣咳嗽聲淹沒。他緊閉雙目,臉色變得甚是難看。

“爺爺!”阿蜜變了臉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點葛湯。”阿蜜一隻手扶住蕉庵,男一隻手將葛湯送到他嘴邊。可蕉庵依舊咳嗽不止,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說得太多了。公子,快幫幫我。讓爺爺躺下來歇息片刻。”

蕉庵使勁搖頭,緊緊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處還在咕嚕嚕響,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射出異光。他顫抖著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又抓住阿蜜的手,輕輕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頓時驚慌失措,阿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啊!燒起來了……著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間突然吐出這麼一句。

“爺爺說什麼?什麼燒起來了?”阿蜜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