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質新娘(2 / 3)

“是大佛殿著火了?”他撥開人群,自言自語道。

“是啊。是大佛殿。可能要有不祥之事發生了。”一個手藝人模樣的人抬頭望著天空,搭話道。

“哦?莫非有什麼謠傳?”

“嗯,太閣大人歸天前,大佛的腦袋就曾經被地震震落。大佛發生什麼,便是豐臣氏有事的前兆。”

“這都是你胡猜亂想。”

“胡猜亂想?”手藝人看了一眼又四郎,見他不是武士,便大著膽子喋喋不休起來,“看來你是什麼也不知。大家早就說,大佛殿總有一日要被燒掉。”

“怎會出現這樣的謠言?”

“澱夫人不思供奉亡靈。不僅太閣,那些在高麗丟了性命的成千上萬的兵士的亡靈,也都得不到安息呢。澱夫人不供養,大佛殿總有一日會被燒掉。早就有這種傳言了。”

手藝人的話聽起來沒什麼道理,僅是憤激之語,可不知為何,又四郎心頭一驚,道:“竟這般怨恨?”

“是啊。前幾日,有兩個誌摩的漁家女人在那寺裏上吊死了。她們的家人都是水軍,去了高麗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音信。於是,這婆媳二人到京城尋找,最後無望自盡了。很多這般的亡靈,都聚集在那裏呢。”

“哦。”

“因此,裏邊經常傳出喊聲:燒吧!燒吧!去年也曾起過一回小火災。”

又四郎不再說話。蕉庵和宗拾為何會出現那樣的幻覺?兩位老人莫非也和這個手藝人一樣,相信因果?但細細想來,這類傳聞確實早就有了。

那晚又四郎繞道回到了家中。所幸是夜無風,火僅僅燒掉了大佛殿,而沒有殃及其他。

不日,大久保長安因公來到茶屋府,又四郎從長安口中得知了其中詳情。

“你聽到傳聞了嗎?”大久保長安交待公事完畢,喝了一口涼葛湯,毫不拘束地跟又四郎閑談起來,“據說,是有人故意縱火。”

“這麼說,果然是亡靈在作祟?”

“哈哈!公子這個年紀,還不是跟亡靈打交道的時候啊。”

“是啊,上了歲數,說不定還能跟亡靈成為知己呢。”

“說的是。到了我這把年紀,就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亡靈。有個亡靈說,讓人放火的是本多正信大人或所司代板倉大人。”

“大人何出此言?”

“聽說澱夫人把大量黃金施舍給了浪人,點燃了那些還沒得到超度的亡靈的怒火。”

“哦,那麼,那些亡靈應馬上會勸澱夫人再建大佛殿啊。”

“哈哈。不僅如此,還有亡靈說,這是堺港人有預謀地縱火。”

“哦?”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傳言,說大阪城內的一個大忠臣才是這次縱火的主謀。”

“這麼說,是澱夫人的親信?”

“對。千姬小姐馬上就要過門了。將軍和豐臣氏不能失和。因此,那位大忠臣為了轉移澱夫人注意力,才把大佛殿燒掉。因為大佛殿是太閣大人生前所造,想必澱夫人不會無動於衷。這種苦心,真是感人淚下啊。”

又四郎目不轉睛看著長安。這些傳言,哪一個更接近真實呢?大久保長安乃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在德川府中還從未有過這種人。他不僅容貌舉止無可挑剔,而且言談得體,嗓音清脆,還有奇思妙想和超群的計算能力。他對世情的洞察也不遜於任何人。他雖非博學多識,但於現世生活擁有無限智慧。

長安說,千姬小姐行婚禮之後,應該在東海道和中山道之間,每隔八裏建造一座土台,此間各處謾置驛站和驛馬。若不如此,便不能彰顯太平盛世的威儀。

又四郎不喜這種人。其為人太過圓滑,皮膚光潔,眼睛、鼻子和身材都無一點瑕疵,這樣一來反而讓人難以親近。

“還有一種傳聞。”長安道,“說是因為千姬小姐的嫁衣嫁妝置辦不及,為了延遲婚禮日期,是我大久保長安指使人去放了火,這樣一來,那些亡靈該平靜了。”

又四郎若無其事笑了笑,然而他卻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僵硬:“嫁衣嫁妝置辦不及,大火便很有可能是你所為?”

“哈哈。說不定這樣的傳聞不久就會出現。可是公子,縱火之人是你也好,是我也罷,反正婚禮的日期已經推遲了。”

“這……”又四郎變了臉色。在大佛殿被燒之前,長安就說過婚禮將會推遲。“那麼,推遲到什麼時候了?”

“七月二十八。這一日乃是吉日,大阪的夫人想定於這個日子,將軍大人也同意了。”長安飛快說完,又緊盯著又四郎。

又四郎差點窒息:“推遲的理由呢?”

“因為大佛殿著火。澱夫人說,想在盂蘭盆會後再迎千姬小姐過門。這樣一來,亡靈也該安息了。”

“大久保大人!”又四郎終於顫抖著喊道,之後才回過神來:上了他的當!可年輕氣盛的他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之前您說過,婚禮會延遲。”

“對,我的確這般說過。”

“那時您便預感到大佛殿會著火?”

“可真意外。這麼說的話,放火之人不管是不是我長安,我也脫不了幹係。哈哈!公子這麼一說,長安可就麻煩了。”

“不,在下絕非懷疑您。又四郎年輕無知,想知道您是怎麼知道婚禮會延期的?”

“公子,將婚期定在五月十五的,是將軍大人,對吧?”

“聽說是這樣。”

“大人乃是征夷大將軍、天下武士的棟梁,他晉升以後才把孫女嫁過去,因為疼愛孫女,要她風風光光出嫁。”

“不錯。”

“但在澱夫人看來,這是將軍大人賜給她一個兒媳。她嘴上答應下來,過後便要提出自己的意見。總之,婚期的確定關係到兩家的麵子。因此,推遲婚期勢所必然。”長安似乎想試探年輕的又四郎,接著道:“公子,征夷大將軍的孫女嫁給了內大臣做夫人。你以為這是高攀呢,還是下嫁?”

又四郎非常吃驚,生起強烈的反感。這門婚事實在勉強,高攀或下嫁,隻有旁觀者才會這般想。比較秀賴與家康的官銜誰高誰低,讓他感到恥辱。又四郎真想狠狠教訓大久保。但他太年輕,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大久保大人,在下不明白,用這種尺度來衡量婚禮,有何意義?”

“沒有意義。”長安的回答甚是幹脆,“但這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往往會成為大亂的根源。”

“大亂?”

“在眾德川家臣看來,千姬小姐是征夷大將軍、右大臣之孫女。然而在豐臣家臣看來,秀賴是太閣之子,又是內大臣,這是一門再合適不過的姻緣。然而因為情感好惡,雙方便難免比試,在婚期一事上便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對於這些事,不管是你是我,都該心中有數。”

“是。”

“哈哈。大久保長安雖然出仕未久,可從不敢忘記將軍大人知遇之恩。我隻是想讓你在準備衣物時注意到這些細節。”又四郎又輕易被長安的話哄住了,隻聽長安又道:“比如,我認為小姐嫁衣上的紋樣最好不用五七桐。澱夫人的日常用具上印的便是五三桐。不管怎生說,世間最容易散布流言,像大佛殿著火一事,便有多種傳聞。我希望你莫要讓天真的千姬小姐背負壓力。”

“在下明白。七月二十八的話,時日倒也寬裕。”

“對,不過切不要將這些泄露給外人。”長安道,“小姐要帶的那個小鼓……因為是我的老本行,便由我找人製作。我想那也不能比澱夫人的好,於是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大阪,暗中查訪了澱夫人那邊使用的小鼓之後才製作的。”

“哦,連小鼓也如此費心。”

“正是。人一生,往往會因一點點疏忽而導致意想不到的大禍。若偶爾用到小鼓時,婆婆發現媳婦的小鼓比她的好,到那時,千姬小姐肯定會遭非難。澱夫人召見名古屋山三時,我便讓一個要好的樂師隨行,調查了她的小鼓,然後做了一個比澱夫人那個稍差的。”

“哦。”

“世間的事,可沒有戰場上的較量那麼直接。另,關於婚期推遲一事,阿江與夫人還會與你詳談,我與你談的這些,還請不要對外人說起。”

又四郎已經沒有了對長安的反感,而是一臉茫然。

大久保長安離去之後,又四郎想再去看看千姬的衣裳。千姬的母親阿江與夫人交待他一定要盡心,免得千姬在衣飾上被人恥笑。由這裏便可以看出女人的爭強好勝之心。但長安的想法和這完全相反。事事爭強好勝的澱夫人,會把千姬小姐所有的東西都和自己的比較,這或許不可避免。這樣一來,長安那種連小鼓好壞都費心琢磨的細致,誠然讓人思量。

檢查了一遍,又四郎最終決定在衣裳的金箔上再蓋上一層銀箔,以掩蓋黃金的光彩,還讓漆匠把衣櫃、箱子和首飾盒上的紋樣塗得稍稍土氣些,但裏邊卻塗了一層厚厚的金箔,漆色脫落以後,裏邊的黃金便會粲然顯露。

連這種事情都得小心在意,真是勞神費心。這不是新娘,而是一個可憐的人質!這人質天真無邪,若是被人視若無物,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又四郎愈發擔心起來。跟秀賴相好的那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必是身邊的侍女,可對於秀賴,那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對將要成為秀賴正室的千姬,肯定不會有好感——這可憐的人質將要走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又四郎回到家中,沿著走廊來到泉水旁,此處的菖蒲花竟相開放。他停住腳步,歎了一口氣。這時,隻聽走廊那邊有人喊:“又四郎,板倉大人來了,你過來見個禮。”是兄長清忠。

“所司代大人來了?”又四郎疾步走向廊下,一不留神,一隻腳踏到放鞋的木板上,臉刷地紅了,他看見所司代板倉勝重旁邊坐著納屋的孫女阿蜜。

“有失遠迎!”又四郎急向勝重施禮。

勝重手執白扇,一張一合,爽朗地笑了,“二公子,阿蜜小姐不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嗎?”

“是……這……”

“可令兄卻說他並不知情。雖說你還年輕,可在這事上做得也太草率了吧?”勝重說完,看看又四郎,又看看阿蜜,好像在等待好戲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