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得天下者(2 / 3)

“光悅,要想導入新風,就不能吝惜金錢。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的區別就在於此。”家康突然嗬嗬笑了。

家康別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悅。以五萬兩黃金買下了三浦按針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識和智慧,這是洞察人情之後的手段,這讓光悅多少感到不快。給了他們黃金,便會令他們分道揚鑣,這種想法和做法誠無可厚非,但現在他揚揚得意提到敗軍之將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這讓光悅甚是不快。但光悅不能沉默,“將軍大人,小人聽說石田三成對金錢也很淡泊,並未存下半分金銀。”

“對啊,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樣是節儉,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錢財都賭在了戰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覺得這種做法無妨?”

“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輕輕擺了擺手,繼續道,“仗總有結束的一日,但這個世間沒有盡頭。最終落得一文不名,然後以為一死便可了結,此乃不顧後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後世,才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

“是啊,這是我留給後人的一件遺物,這才是我的初衷。”

“遺物?”

“是。要是戰事爆發,不定我亦會戰死沙場,但按針他們會留下來,他們的技術和學問會留下來。”

“是。”

“即便死去,也想為這個世間留下些什麼,有無這種心思,方是決定人的才幹和能耐的關鍵,你說呢?”

“將軍大人,”光悅充滿疑惑,“大人真是出於這種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無法。但如今,造船技術不是有了很大進步嗎?”

“大人早就預料到了?”

“光悅,好了,那時我還在戰場上呢,就連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說想給後人留下一件遺物。此非預料或算計,此乃德川家康向這個世間表達的謝意,亦是為人之道。”說到這裏,家康似才想起來,道,“對對,我們是要說說澱夫人的事。在你看來,澱夫人和秀賴日後能夠和睦相處嗎?”

家康首先轉換了話題,光悅也就不能再繼續糾纏那五萬兩黃金了。

“大阪的事,你照直說。”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悅,休要再重複此前的話題。

光悅紅著臉低下了頭,“小人天性執拗,常自以為憾。”

“你是在說大阪的事?”

“將軍大人恕罪。據小人在各處打聽到的消息,二人的關係好像並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識之士認為,不如索性讓夫人和秀賴分開,不再住在同一個城裏。”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後還會不斷發生齷齪。在榮局一事上,澱夫人會作出讓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麵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稱病,幾乎不再進城。即便進城,大小諸事也都由澱夫人親信裁決,豈能容秀賴親信說話?”

“秀賴還是個孩子,太小了。”

“這樣下去,他便越發沒了地位,要是不給澱夫人另尋一隱居之城,讓她與他分開,豐臣氏日後必會大亂。片桐兄弟也常如此歎息。”

家康又轉換了話題,“你果然拘泥於常理。”

“是,這一點小人頗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榮局一事解決了,也就無甚值得牽掛的了。況且,近日將會舉行豐國祭,想必又會有些變化。”

光悅不言。已不必擔心榮局,但大阪還有諸多難題。不管秀賴長到多大,澱夫人頤指氣使的秉性無法改變。即使搬出日蓮大聖人的訓諭,豐臣氏內部也已分裂成兩半。設若千姬及其身邊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複雜,倒不如下定決心將澱夫人和秀賴分開。要是秀賴身邊無幾個得力親信,大阪城主便將永遠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隻是家康似並無心思理會這些。

“三浦先生還等著見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並不留他,“日後的事,還請你多多費心。”

光悅退下之後,家康凝神看著屏風,陷入了沉思。光悅看待事物往往一針見血,這次他的想法卻讓家康多少有些憂心。光悅看出的問題,正是家康所憂。秀吉將秀賴托與家康,讓家康根據他的能力,給他相應的位置。即便秀吉不這般說,亦是理所當然。人隻能為力所能及之事,別人幫忙終是隔靴搔癢。光悅明確地指出這些,家康甚至覺得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悅越來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惡的敏銳。一旦分辨出來,便會毫不掩飾,直截了當把話抖出來。

家康無奈地笑了笑,對旁屋的本多正純道:“正純,你去告訴按針,可以了。”

“遵命。”正純起身出去之後,家康又叫來卜齋,讓他準備紙筆:“將按針的回答記錄下來。”

“是。”

“我要再年輕一回!”

卜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的阿勝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這裏。”他指了指胸口,接著道:“我是說,我得改變想法,讓自己變得年輕,讓眾人看出太平和亂世之別。”

“大人高見。”

“我若不明確區分昨日和明日,就連正純和正成等人,也會成為古董。舊衣服怎會有買主?”

“大人聖明。”卜齋畢恭畢敬點了點頭,家康已開始思量別的問題。

三浦按針究竟能否聽從安排,出使呂宋?若是二人之間無真正的信任,這很可能成為一次冒險。讓他造一艘船,裝上貨物,出航之後,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針若想念故鄉妻兒,徑自回了西洋,不去呂宋也有可能。與其說這是一次巨大的賭博,不如說是家康與按針的較量。

阿勝夫人知本多正純和司茶人會帶三浦按針進來,正欲起身回避,家康製止了她:“阿勝,你留下。”

阿勝似有些吃驚:“不礙事嗎?”

“不礙事。我和三浦接針的較量就要開始了,你也留在此處看一看吧。待他來了,你與他煙袋。”阿勝心領神會,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勝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強,家康因此叫她“阿勝”。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認領阿萬夫人的第二個孩兒為養子。家康故意將阿勝夫人留下,一起會見三浦按針,乃是出於何種考慮?

“將軍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針啊,久等了。來,坐到這邊來。”

按針跪在門口,兩手伏地,如古時的武士,畢恭畢敬拜過家康,“將軍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聲音有些奇怪,給房中增添了一絲異國情調。

“按針,最近怎樣,還是難忘故國嗎?”

“是,經常夢見故鄉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岡崎了,但在夢中卻常常徘徊於少時生活過的駿府。”家康邊說話邊向阿勝遞了一個眼色,阿勝畢恭畢敬把煙袋遞給了按針。“來,吸上一口吧,按針。”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謝將軍。”

“抽完之後,我們二人就敞開心扉談談。按針啊,倘若我說準你回國,你會沿哪條航路回去?”

問題有些突然,按針用他那雙藍色的眸子盯著家康,輕輕放下了煙管,“將軍大人,您若許小人回國,小人想開辟在此之前誰也不曾走過的北冰洋航路,回歸故裏。”

“哦?”家康從心底裏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開辟出來,對於按針來說,它安全而方便。但沿著那條路回去,似有損他威廉·亞當斯的自尊。

“按針,我原是想研習幾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請大人盡管吩咐。”

“你的冒險,就是要為世間開辟新航路?”

“正是。”

“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麼來著——效忠,是嗎?”

“是,為了偉大的伊麗莎白女王,為了大英帝國,也是為了後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誌向。可德川家康還想開辟一條新的道路。”

“是。”

“這條路並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條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針甚是感動,眼裏散發著光彩,“將軍大人的鴻鵠之誌和主的誌向乃是殊途同歸。”

“人們跨越重洋交易,絕非為了戰事。”

“大人明鑒!”

“戰事是由那些不明戰事目的的愚蠢之人發起。”

“正是。”

“聰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開心扉,享受互通有無之樂趣,便能得到滿足。”

“是。”

“但現在這個世間,遠非如此。為了爭得眼前薄利而丟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針不斷拍膝。這個藍眼男子的剛直,多少讓人聯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現在臉上。

“按針啊,在你看來,南蠻人和紅毛人之間的爭端,難道不愚蠢嗎?”

“誠然非常愚蠢。同樣信奉主,卻非要分成兩派,相互爭鬥。小人以為,這其實是恐懼新事物的舊勢力發起的愚蠢戰爭。”

“按針啊,你想不想與我協力,共同在世間開辟一條將人與人聯結起來的航路?大家所尋並非戰爭,而是可以互通有無的喜悅。此路總有一日得有人去開辟,若非如此,你們好不容易開辟的海上航路,恐怕隻能成為通向戰爭的道路,你說呢?”家康眯起眼,觀察著按針的表情。

按針的臉孔愈紅了,心中燃燒的火苗似乎躥到了臉上。“大人聖明。”他毫不猶豫道,“本來,輪船乃是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從何時起,它便被用於戰爭和侵略。倘若還不糾正這個錯誤,便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為有了船,便會導致流血;因為有了船,人們便可互相殘殺。”

家康使勁點頭,道:“這麼說來,你和我的想法一致:為了太平,可以鞠躬盡瘁,是嗎,按針?”

“是。違背大人,便是違背主的意誌。”

家康讓司茶人為按針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說,將來我一定會遂你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