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藤彌兵衛回到伊達府,伊達政宗正與親近的觀世左近興致勃勃談論著猿樂。政宗近日要邀將軍秀忠到自己府邸共賞猿樂,此請觀世左近來,便是與他商議,到時應上演什麼節目。
“《實盛》如何?”政宗道。
“大人高見。”
“《實盛》的開頭是什麼?華發蒼顏,卻也曾金戈鐵馬當年,豪氣依舊,英姿勃發……”伊達用扇子敲膝,揚聲唱了起來。
左近側首道:“大人,實盛太老,大人應演一個更年輕些、富有朝氣的人。”
“哈哈,你說我們年齡不稱?大阪一戰啊,我真覺老了,知天命了啊。”
“不如換個曲目,《羅生門》如何?”
“我能演《羅生門》”
“將軍難得來府上一次。”
“哈哈,所以才覺演《實盛》好。既知天命,已不再想與年輕人爭功奪名了,但,萬一非要打仗不可,我還會染黑了白發,上得戰場殺上一番。”說到這裏,他似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道,“很好,蒙大禦所和將軍不棄,封犬子秀宗伊予宇和島十萬石,還向朝廷舉我為正四品參議。你拜見將軍時,轉告他,政宗對將軍感恩涕零。我演《實盛》,正是為了表達對將軍的謝意。”
“哦。”
“我雖已上了歲數。但一旦發生當年鐮倉之事,也會效仿齋藤實盛,將白發染黑,於將軍鞍前馬後效命。”
“是,小人拜見將軍時,定會轉達大入苦心。”觀世左近道。此時遠藤彌兵衛進來,一言不發坐於一旁。
“彌兵衛,何事?”
“在下受夫人之命前往淺草,剛回來,有事向大人稟告。”
“哦。與觀世剛剛談完,且聽你說。左近,改日我再派人請你,還請多多指教。”政宗把觀世左近送走,若無其事問彌兵衛道:“柳生有無透露什麼?”
彌兵衛愣一下,道:“這……在下前往上總介大人府邸……”
“是我吩咐夫人的。你不必擔心,上總介不會來江戶。我已作好了安排,讓他沿信濃道去往越後。孩子剛剛出生,他正想去一趟高田。”政宗眯著那隻獨眼,微微笑道。
彌兵衛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原以為自己是受夫人之命前往淺草,但內中卻是政宗一手安排。政宗關於柳生一問,更令他驚詫不已。五郎八姬日思夜盼的上總介忠輝竟然不來江戶,而是潛到了高田城,這消息更令他驚心。主公方才還一本正經讓觀世左近拜見將軍秀忠時,將自己的忠心轉達,但此刻……不知他意欲何為?
“哈哈!”政宗見彌兵衛驚惶失措,放聲大笑道,“我說了,你不必這般驚訝。平靜一下,回話,小姐怎麼說?”
“小姐自是日夜盼望上總介大人返回江戶。”
“我已經讓上總介去越後了。他要是就此回江戶,於我不利。”
“不利?”
“我會被束縛了手腳。上總介會去見將軍,斯時定為自己申辯。他會說乃是我指使,由此便會給我帶來無窮的麻煩。”
“大人!”
“你這是怎的了?你想說我無情?”
“不!這些事已經……”彌兵衛往前膝行兩三步,道,“大人的這些想法,隻怕將軍和大禦所早已心知肚明。”
“哈哈哈!我知,我知,是柳生這般說的。”彌兵衛閉口不言。
“不必擔心,彌兵衛!”
“是。”
“我不蠢。正因如此,大禦所才賞賜我庶出兒子十萬石,還舉我為正四品參議。”
“可是,這……”
“你是想說,這不過是惑人之計?”政宗突然瞪大獨眼,但笑依舊掛在臉上,“彌兵衛,你知大禦所為何把秀宗封到伊予宇和島,封賞十萬石?你定是不知,此正是大禦所和將軍懼我的憑據。”
“……”
“哼,若秀宗和我率領數萬大軍同回了仙台,將軍和大禦所敢不驚心?故,他才將秀宗派到四國,把我們分成兩支。”
“哦。”
“我感恩戴德地為兒子領了封。既然領了封,就當把家臣分成兩部,我亦要有所準備。”政宗瞪著他那隻銳利的獨眼,卻長歎了一口氣,“大禦所父子乃是從亂世一路走來的獵人。但伊達政宗並非尋常虎豹。他們先把小虎放到四國,再引箭對準老虎。我必須作好準備,怎能坐以待斃?這些都是未雨綢繆。隻有如此,他才不敢小覷了我。我現在還是一隻猛虎,還能讓他們懼怕。”
遠藤彌兵衛卻渾身顫抖:政宗的想法和柳生宗矩之意有著莫大的差別。政宗觀天下,以長氣懼人;柳生論人心,以德行服人。柳生與大禦所之自負的背後,乃是自信,因為德川幕府擁有絕對實力。大阪兩戰如戲,正是實力懸殊所致。
“怎的了,彌兵衛?”政宗帶著戲謔的語氣道,“在人費盡心思要除掉我這隻從亂世走來的老虎時,老虎身旁若有一隻涉世未深的小虎正步履蹣跚,老虎自會受人束縛。現在你知我為何讓上總介去越後了?”
“……”
“哈哈,無他。我對上總介道:諸事我會親自替他向將軍賠罪。孩子剛剛出生,就去一趟高田城,靜候佳音吧。”
“可是,這……”
“你是說這不可能?哈哈,不錯。但這也是策略。要是小虎蹣跚來到江戶,隻會變成將軍手上的人質。但若讓他回到越後,即便是隻小虎,對於將軍,便是一頭可懼的野獸。”
“……”
“戰事伊始,當務之急乃要迷惑對方,以亂其陣腳。政宗一人就足以令將軍畏懼,他親弟弟在越後與我呼應,此所謂相得益彰。這樣一來,對方便會擔心,正好攪亂戰局。”
“可是大人既有這樣的想法,還邀請將軍……”
“對。我要畢恭畢敬提出邀請,作為封賞字和島十萬石和舉我為參議的答謝。”
“但,柳生大人說,照這樣下去,將軍怕不會接受邀請。”
“他不來無妨。”政宗擺了擺手,道,“我原本就未想過他會來。”
“哦?”
“這就夠了。我已經加固了屋頂和牆壁,他見我已有準備,自不敢來,他若不來,怎能倉促行事,行無名之師征討我?”
遠藤彌兵衛再次感到脊背發涼。政宗行事雖小心謹慎,心中卻毫無畏,懼。他那自負的神情令彌兵衛大感恐懼。
“柳生還說了別的什麼?”過了片刻,政宗道。
遠藤彌兵衛知,自己不可隻這般沉默,亦不能胡言,稍有不慎,將會導致大亂。就如自己先前不明大禦所和秀忠的想法一樣,政宗對他們所想更是模糊。若雙方因誤會和自負生起紛爭,亂事自是難免……想到這裏,彌兵衛不免沉吟片刻。
“恕在下鬥膽。”未久,彌兵衛有些顧慮,試探道,“在下以為,柳生所言中,有一事頗為重要。”
“哦?好,你說吧。”
“實際上,大禦所和將軍大人無意與主公相爭,正好相反……”
“相反?”
“是。他們希望以德行化解兩家嫌隙,希望兩家能永遠太平相處。”
“嗯?”政宗把手放到耳後,複放聲大笑,“彌兵衛,真是可笑。哈哈哈。是啊,隻要對手言聽計從,誰也不願發動戰爭。哈哈哈,好了好了,這些話,你就不必再說了。不過有一事你要記著,隻要有機會,自家的狗也會咬主人。世道艱難,我們不得不作這方麵的準備。”
“請恕在下鬥膽。”
“嗯?”
“在下還未跟主公說上總介大人夫人,即我們家小姐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