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立命往生(2 / 3)

太陽已升得老高,天空萬裏無雲。

茶阿局定定瞧著家康,他偶爾睜開眼睛,旋又會昏昏沉沉睡去。夜間,眾人都到另外一個房間歇息去了。將軍和三個弟弟亦在天蒙蒙亮時回了西苑,現在未歸。要說話,隻有現在。

茶阿局並無他意,隻是想讓一個瀕死的父親放心,但,即便她這般想,一想到兒子正滿懷憂鬱,充滿期盼一步一步朝駿府而來,便心中如割。

“大人……”

每當家康睜開眼,她便想喚起家康,卻又不敢伸手。她責備自己,如果忠輝想得不夠周全,在自己還什麼都未說時,便貿然來到駿府,該如何是好?

巳時,茶阿局端著茶湯喚醒家康:“妾身有事,請大人醒醒。”她搖了搖家康的肩膀。

家康小聲嘀咕一句:“定可!定可!”他似仍在夢中。

茶阿局驚訝地執起家康的手,一手扶在家康肩上,問道:“大人說什麼?您做夢了?”

“唔……”家康突然睜開眼,不斷看周圍,似在尋夢中與他說話那人。

“大人……大人做了什麼夢?”

“是夢。”家康道,“我方才夢見了真田昌幸和太閣大人。”

“啊……幸村的父親?”

“是。那家夥……太倔強,”家康長喘了一口氣,臉有些扭曲,“他聲稱,戰事必不絕於世。天有利誘,人心唯危,還會……”說到這裏,他又輕輕搖頭,“都是夢話……跟你說這些無用,讓我喝些水。”

“是,您躺著莫動。”

“真甜……我的嗓子幹得不行。”

“妾身有事求您。”

“有事?”家康看著茶阿局,“你在流淚?”

“嗯……是。妾身想跟您說……”

“上總介?”

“嗯……是。”

“這事啊,我方才在夢裏已與太閣說過了,是我……我害死了秀賴。”

“妾身想請大人再見他一次,隻一眼就是。上總介大人聽說大人病重,在深符城如坐針氈,未經您的允許,他已來到離此不遠處……他說,如果不向父親道歉,他死不瞑目。”

茶阿局一口氣把話說了出來。原本不當這樣,她欲一點一點說,小心冀翼,不讓人驚怒,以察家康的反應,但這對於一個將心事埋藏許久的母親,實是太難了。她說完,屏住呼吸,戰戰兢兢。

“求求大人!這是茶阿此生唯一的請求!如果實在不能相見,即便是隔著屏風也好。隻要一句話……大人隻要與他說一句話。若非如此,照他的性子,說不定真會把怨恨撒到將軍身上。”

家康緊緊盯著茶阿局,那目光並非一個心誌恍惚之人所有,但從他那幹涸的眼中看來,他似並未能完全明白茶阿局之意。

“大人!妾身非在為兒子說話。他即便有錯,但也是大人之子。請答應茶阿,見他一麵,與他說一句話……”茶阿局突然閉了嘴。家康那業已幹涸的眼裏流出淚來。

大人明白了!茶阿局心道,他是孩子的父親,怎能忘記?但自己卻如此絮絮叨叨!她一邊自責,一邊急急把水遞到家康唇邊,道:“大人再喝一口。”

“茶阿,我沒跟你說過?”

“說過什麼?”

“就是那橫笛,信長公送給我的名笛野風。”

“啊,大人倒是讓妾身從架上取下來過。”

“哦。你再給我拿來。那是一支好笛。”

“這……大人是要吹笛?”茶阿局慌忙站起來,邁著碎步走到架前,取下裝在紅錦袋中的橫笛。

“取出來。”家康說道,“威猛的信長公亦有風雅一麵,他常站在吹過原野的風中吹笛。”

“是啊,風雅之心人人都有。”茶阿局取出橫笛,遞給家康。家康剛要伸出手,又無力垂下,他已無力執起笛子,便柔聲道:“茶阿。”

“大人?”

“這笛子於德川家康,乃是救命之物。”

“救命之物?”

“喜歡打仗的信長公也有喜歡笛聲的風雅一麵。戰事難消,風雅不絕。人自可放下屠刀,享受笛趣。人並不愚蠢,並不喜歡殺戮……”

茶阿局不解地點頭。她約略明白家康的意思,卻不知他為何於此時說起笛子。

“茶阿,我是想說,在我死後,你把這笛子交給上總介。”

“給忠輝?”

“是。你把這個交與他,他便會明白,他並非愚鈍之人。你告訴他,這笛子讓父親開始相信世人並不愚蠢,乃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大人一直就想送給忠輝?”

“是,是,我怎單單把此事忘了……你明白了?”

“是……可是,與其讓妾身去送,不如您親手交與他。”

家康緩緩搖頭,“我不能見他。太閣在盯著我……他在看德川家康是單單對秀賴那般殘酷,還是對自己的兒子也同樣嚴格。”

“啊!”茶阿局吃了一驚,笛子幾欲脫手,“要是……要是這樣,妾身把笛子還給大人。”她渾身發抖。她明白了,家康隻欲給忠輝一支笛子,不欲相見。

“我恨您!”茶阿局尖聲道,再次搖晃著家康。但家康已閉上了眼,一滴淚從他深陷的眼窩靜淌出來。

這淚讓茶阿局心誌大亂,“茶阿……茶阿始終嚴守規矩。您為何單單這般恨忠輝?我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