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寂靜,就連蠟燭燃燒之聲皆是不聞,然而家康清晰的聲音竟傳到了秀忠耳內:“我天壽將終,尚有將軍統率天下,毋需憂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若將軍施政違背常理,陷百姓於苦難,則人人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鹹定、萬民得其恩澤即可。我九泉有知,絕不敢因此怨恨。”
秀忠大吃一驚,緊盯著父親。此時,家康突然睜開眼,直視秀忠,“將軍。”
“父親。”秀忠頓時伏在地上。
“將軍。”家康道,“我留給你的遺言,你要切記。”
“是。”
“這個世上,所有的東西都不歸於某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孩兒已銘刻在心。”
“天下人的天下……這便是關鍵。天下屬於天下之人,並非說僅僅是屬於現今世人,還有萬千後人,均須謹慎對待。不能隻計眼前,休行遺禍後人之事。”
“是。”
“人皆赤裸裸來,亦當赤裸裸去。”
“孩兒明白,自當時時為世人憂,日日為後人憂……”
“你明白就好,我就不多言。”
“不,請再多給孩兒說些話,什麼都行……孩兒還想聽父親說說話……”
“我就再說說,亦是我常說的。我這一生,把節儉視為第一美德。這正是因為我知金銀財寶均非自己的東西,而是世人托付於我保管。”
“是。”
“現在我要把保管的東西全都交與你了。”
“多謝父親信任。”
“但這些東西非給你的,你不能私用一分一厘。”
“孩兒謹記在心。”
“第一,德川家主為征夷大將軍,故首先要用於軍備,以防萬一……”
“第二,便是用於饑饉之年。”秀忠接道。
“對。幾年便會有一次荒年。但有荒年,不可讓一個人餓死路旁。”
“是。”
“後麵我就不說了。人人都是神佛之子,是天地之子。隻要明白了這個道理,便能夠明白戰事於天無益,於人無益。人活著非為了互相廝殺,而是彼此鼓勵,相互倚攜。憎人之心不可有,律己之心不可無。如此,上天的恩寵定然臨身……”
“大人的脈息……大人。”
茶阿局使勁搖晃著秀忠的膝蓋,秀忠這才醒過神來。他似打了個盹,不,不,此定是父親最後的訓示。秀忠振作起來,傳來醫士,立即令板倉重昌前往西苑。
元和二年四月十七。
三個兄弟從西苑趕過來之前,房間已經坐滿了人。
從長屋趕來的側室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準備給家康含於口中的“末期之水”。
尾張參議率先奔了進來,接著乃是另外兩個弟弟。他們在秀忠身後坐下時,天已大亮,鳥雀在屋簷下婉轉啁叫,細雨紛紛落下。
秀忠的視線落在了為父親把脈的醫士手上,尋思,上次去巡視關東,太為難父親了!為了祈願今後不再有戰事,天子年號改為“元和”。今春,為了防止伊達政宗壞太平之事,父親特意巡視關東,威服政宗,令“元和”名副其實。父親的一生,皆為太平著念。
此時已有側室拿起念珠開始念佛,也有人號啕大哭。秀忠對眾人道:“哭亦無用。大禦所最厭懦夫行為。”
“準備與大禦所道別吧。”醫士話音剛落,鬆平勝隆便畢恭畢敬端著盛有“末期之水”的器皿來到秀忠跟前。
家康其顏如佛,祥和安寧。他被病痛折磨了這麼久,鼻梁卻似比平日更是挺拔。所謂往生,當是這般模樣。
秀忠把托盤輕輕挪到茶阿局麵前。眼睛通紅的茶阿局驚看秀忠一眼。她原本以為下一個向家康辭行的應為尾張參議,所以,當秀忠把托盤遞過來時,她才如此驚訝。秀忠微微搖頭,把手裏的棉棒遞給她,若無別人在場,秀忠或許會小聲跟她說:“替忠輝向父親辭別吧。”當茶阿局用棉棒往家康嘴裏滴水時,她終明白了秀忠的用意,心哀不已。
“諸弟。”秀忠聲音裏增加了幾分威嚴,“各自再在心中念一遍對父親的誓言。”
諸子辭行之後,托盤從本多正純手中傳到土井利勝手上。此時,英吉利皇上送給家康的時鍾在隔壁房中當當響了起來。
侍醫道:“巳時,大禦所往生了。”
女人們哇地哭成一片。
秀忠並無絲毫慌亂,單平靜道:“下一人!”
秀忠忍住就要湧出的淚水,當父親還活著,讓在場諸人一個一個向父親辭行。他心中雖早有準備,仍是悲慟無比。父親稱人無生死,隻是肉身去了,性命卻依然息於生死之樹。但,對於還未能大徹大悟的秀忠,這不過一個幻夢。父親的身體逐漸變冷,嘴亦永遠不會再張開,微閉的雙眼,直令人覺得亡故便是萬世之終。
想到這裏,秀忠覺得自己很是不孝,但這種想法更令他悲傷不已。他再也忍不住,稍稍離去。當他哭過,淨完麵出來,雨已經停了,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映透大地。
“紫藤花開了……”秀忠望著綻放的紫藤花,及逐漸變綠的院中樹木草叢,喃喃道。這一切,都和以前並無兩樣。但父親不再大笑,不再出聲,他已去了。
秀忠不得不強忍悲悵,他要指揮眾人為父親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