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康東進(3 / 3)

聽手下這麼一說,秀隆嚇得差點摔倒,他拄著刀站在那裏。這定是本多百助和名倉喜八郎早就安排好的。“立刻緊閉四門,不可讓一名暴徒闖進來。他媽的,家康這個渾蛋!”秀隆吞了一口口水,氣得嘴都歪了,渾身打著哆嗦。按他的思路,這次亂民暴動同樣是家康極其陰險的陰謀。

但事實上,家康此時正在尾張,而名倉喜八郎也在積翠寺為本多百助擔心,他們與這次起義毫無關聯。若說間接的關係,倒還有淵源,這便要說到信長和家康性情的差異,甚至可說,正是信長之死導致了暴亂。

對於武田的遺臣,信長一直采取徹底的嚴懲。他始終信奉“實力”要憑借實力終結戰亂。此種意誌會對川尻秀隆等家臣產生影響,使他們的性情扭曲、虛偽、狡詐,濫殺無辜。

無論是從信仰出發,還是從性格出發,家康都不會保持沉默,他十分清楚信長所尊奉的“實力”之短。無論是從前為穴山梅雪求情,還是這次熱心地安撫依田信蕃、門奈左近、岡部正綱、初鹿野信昌、小幡昌忠等甲州本地武士,使他們擺脫信長的控製,都可說是家康巧妙的政治手段,但在本質上,是家康從他的祖母乃至母親繼承而來的仁愛之心。家康與信長性格上的巨大差異,在信長死後立刻卷起了一場波瀾。就在本多百助被殺的當夜,這場風暴波及甲府城。

川尻秀隆匆匆離開別館,回到住處,披掛整齊,趕赴城門。城中現還右兩千多名士兵,秀隆覺得,隻要能贏得充分的準備時間,便能把那些烏合之眾擊潰。

當秀隆趕到城門時,暴動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城門。

“織田氏的城代川尻肥前守快出來!”

聽到城下的喊聲,秀隆把手裏的刀狠狠地插在地上。“我就是川尻肥前守秀隆,你是暴亂的頭目?”

“正是。”城外的聲音異常冷靜,令秀隆很意外,“我乃山縣三郎兵衛的舊臣三井彌一郎。”

“前些日子讓你成了漏網之魚,今天你居然又來煽動愚民造反。三井彌一郎,你我到底有什麼好談的,說來聽聽。”

城下傳來了三井彌一郎越發清朗沉著的聲音,與秀隆慌張而沙啞的嗓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上麵的人若是川尻肥前,請不要慌張。”彌一郎示意周圍的人安靜下來,“今日夜裏,本多百助信俊大人到城裏做客,當住在城裏。將本多大人帶到這裏來。”

“要他來幹什麼?”

“我有事要請教他。”

“你,就憑你一介暴亂之徒……”說到這裏,秀隆突然改變了主意,“本多大人剛才在酒宴上喝得不省人事,現在正在歇息。他是我尊貴的客人,怎麼能輕易帶到你這暴徒麵前。快說,你到底想知何事?”

“我聽說……”城下的人垂首沉思了一會兒,“不妨告訴你。我想詢問你開城投誠之事。我不想聽別人講,要親自從本多大人那裏打聽一下。”

“我要是告訴你,穴山的人馬一到,我就把此城交到他手上,然後穿越德川的領地,撤回京城,你能怎的?”

“我要請本多大人親口告訴我。”

秀隆氣得連腿都哆嗦起來。“這……這是名倉喜八郎的命令?”

“莫名其妙!這是起事者商量的結果。”

“那我要是無可奉告呢?”

“就隻能說明,你已經把本多大人……那麼,我們便不客氣了。”

不知何時,城內和城外的堤下燃起一堆堆篝火,把夜空映得通紅。侍從牽來的戰馬,眼睛裏也映滿了紅紅的火焰。秀隆看到這些,心頭湧起一陣陣不安和憤怒。看來,自己下手確有點早……可是如今,百助已經成為一具屍首了。

“不行,你這是在脅迫我……如都聽了你的支使,那我肥前守的麵子往哪兒擱?你們這樣舞刀弄槍的,我怎麼能告訴你!”

一瞬問,城外安靜了下來。看來這決非一群烏合之眾武田的殘眾已經控製了民眾。

城下之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兒,然後道:“城裏的人好好聽著!”

這次不再是彌一郎的聲音,而換成了另一個粗聲大氣的聲音。“如本多百助還活著,我們就按照他的指示,放川尻肥前守一條生路。如見不著本多大人,那就不用再問了。明日夜裏,我們就殺進城,砍下肥前守的人頭,以解心頭之恨。如城裏還有不少與武田氏有關係的人,就請肥前棄城逃命,免得我們費事。聽清楚了?隻有一天時間。”

這一聲喊話立刻讓整個城內鴉雀無聲。川尻秀隆簡直氣得要發瘋了,可還是故作鎮靜,笑了起來。“混賬東西……以為我肥前守這麼容易就把城交給你們這幫暴徒嗎?憑什麼隻給我一天時間!為何不立刻前來決戰?”他正大喊大叫,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側耳一聽,對方果然如所說,已開始井然有序地撤退了。

趁勢殺出去?轉念一想,秀隆又使勁地搖了搖頭。跟這些熟悉地形的暴徒們夜戰,豈不愚蠢透頂。他在城裏的部下還有人不知百助被殺。一旦亂起,有人放火,勢必亂作一團。

“給我嚴守城門!”秀隆一邊命令士卒,一邊不住地咂嘴。他突然感到一陣慌亂,對前途充滿了迷惘。他一直堅信家康、名倉喜八郎和三井彌一郎之間有密切聯係。想到這裏,本多百助那張蒼白的臉又浮現在秀隆眼前。他認為,當務之急是先除掉百助的所有隨從,雖然不知暴徒今後會如何行動,但絕不能讓城裏出現內應。

回到房裏,秀隆依然身著盔甲,苦苦思索應敵之計。剛才如此喧鬧,百助的隨從們一定都未睡。若再請他們喝酒,隻會使之更加懷疑。他們一旦清醒過來,就會立即發現情形不對。“先把他們騙進牢裏關押起來。現在城外吵鬧,若將他們換到百助的外間睡,定會毫不疑心……”

大功告成之後,秀隆才安心地躺了下來。這幾天他太疲勞了,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衣服裏麵濕淋淋的,全是汗。

秀隆立即起身吩咐道:“就這麼定了。趁晚上有月亮,傍晚時分打開城門,把隊伍開出去。若遇阻攔,立刻擊潰他們,走信濃路,奔美濃。打本多百助的旗幟,還要做出百助在隊伍中間的樣子……糧草到路上再籌集。”

秀隆洗了手,漱了口,噗一聲把水吐到地上,旋又捶了捶胸膛,對侍從道:“幸虧女兒沒有跟來。吃完飯,立刻讓大家集中到大廳裏來。這次的撤退可是表現個人才智之時。”

然而,此時川尻秀隆的命運已不再掌握在他自己手裏了。他悠然地踱進大廳,不禁大吃一驚:本來至少有一百二三十個中級以上的武士集中到這裏,現隻有十八人。

“怎麼回事?趕緊讓他們集合。這是非常時期。”

“報。”從小就在秀隆身邊侍奉的侍童頭目福田文吾伏在了地上,“其餘的人早在今日天未亮時,打開城門逃走了。”

“逃走了?”

文吾伏在地上,哭了起來。

“別隻顧著哭!他們到底有何不滿?”秀隆厲聲道。此事著實令他意外。不必多問,城裏定有內應。他們必是覺得秀隆根本沒有勝算。

剩下的十八人都垂頭喪氣,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文吾方抬起頭來。“他們逃跑時,劫了獄,把本多的隨從也帶走了……”

“什麼?百助的隨從?”

“剩下的人,算上下人,也就八十來個了。大家都已作好了赴死的準備。主公也要痛下決心。”

“你的意思,是要我切腹?不!”秀隆大喊了起來,接著又無言了。眼前一切太令人意外,他隻顧憤怒,甚至連思維都有些停滯了,隻是全身哆嗦,仰天長歎。

天氣格外悶熱,大廳裏不通風,散發著一股奇怪的黴味。

“我不自殺!我決不自殺!”

“那麼,主公的意思,是要我們和敵人同歸於盡?”

“留下來的人至少已下了決心,要與我同生共死。雖然隻有這麼幾個人,可是,我還是要讓家康大吃一驚,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現在,擺在秀隆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乖乖地自殺,二是落荒而逃。懷著對家康的無比憎恨,秀隆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他把八十多人分成四組,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在四麵的城門處燃起熊熊大火,以壯聲勢。“他們不知我們的人數,便不敢貿然殺進來。我自有錦囊妙計。”說罷,秀隆壓低了聲音,把自己的計謀告訴了八十幾個弟兄:到時候,就對起義的頭目三井彌一郎詐稱秀隆已經自盡,佯裝把人頭交給他,趁機結果他的性命,這樣一來,其餘的暴民必會一哄而散。“到時候,你們就騙他們說,交接織田氏的城代川尻肥前守首級之時,若人多手雜,恐出亂子,故隻能讓五個人進來。他們不想燒城,必會中計前來,就手起刀落……”八十幾個人在各個城門堆放了很多柴草,等待夜幕降臨。

“估計暴民們半夜才會來。先打個盹吧。”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秀隆回到房裏打了一個盹。蚊子很多,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突然,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秀隆,秀隆在哪裏……”

秀隆一聽,一下蹦了起來,感覺青竹槍的鋒芒在眼前劃過。他把被子一掀,赤著腳就跑了出去。這時,一夥人已從後麵追了過來。毫無疑問,都是起事的暴徒。但令人不解的是,這些人究竟是何時、從何處進來的?

“你們這些亡命之徒,休要過來!”秀隆又磕磕絆絆地逃起來。

月亮已經升起,四周亮如白晝。由於在慌亂之中出逃,秀隆既沒帶刀,也沒穿盔甲,顯得更是狼狽。“你們到底是從何處進來的?站住,不許過來!”他像是一隻被獵犬追趕的野兔,繞著一棵小羅漢鬆轉了兩圈,想乘機溜走。此時,“噗”一聲,他右邊的大腿像是被烙鐵燒著,熱辣辣地疼一支竹槍已結結實實地刺入了他的大腿。

“啊!”秀隆慘叫一聲,撲倒在草地上。事到如今,他仍覺不可思議。在月光下,他看得很清楚,每個城門都已按照他的吩咐燃起了熊熊篝火。

秀隆倒地之後,五六個人飛速衝了過來。

“不要過來,你們這些蠻人!”

“到底誰是蠻人?我看你才是蠻人!”

“揪住頭發,把他拖回去。”

“踢他,使勁地踢,把他踢死。”

“讓他這麼早就死,太便宜了他,好好地收拾收拾,讓他嚐嚐受罪的滋味。”

幾個人一擁而上,有的用矛頭使勁地戳,有的用腳拚命地踢,還有的則狠狠地揪他的頭發……就在這時,隻見一個人手裏提著刀,氣喘籲籲,大喊一聲跑了上來。“住手!等等,大家且等一等!”此人正是三井彌一郎,“川尻大人,按照事先的約定,我是來取你首級的。”

“約定?”

“你不是已在白天下令了嗎,隻限我們五個人進城接受你的首級。”

“你……你……你是從哪裏聽說的?”

“從你手下的嘴裏。八十多個士兵嫌你沒有一點兒骨氣,居然害怕切腹,都覺你根本不配做武士,差不多都逃走了。”

“逃走?”

“對,現在你用不著驚詫了。在開戰之前,就有五十五人逃跑了,現在,這座城裏除了你,隻剩下二十二人了……不,其中的八人已經為你送命,其他的,則是受傷的受傷,投降的投降。”

秀隆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已說不出來。這些不忠的家臣,定是受了家康的誘惑,才起了背叛之心……

“肥前守大人。”彌一郎接著道,“沒有領民,焉有領主。領民可不是你想殺就殺,想剮就剮的玩物。你現在該明白了吧?”

“不……不……不明白。”

“那麼,就請你用這把匕首,痛快地自行了結吧。”三井彌一郎似略帶傷感,抬頭望著月亮,“就像那純潔的月亮一般,跟著你那些先行一步的家臣們一起去吧。彌一郎會為你介錯。”

在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竹槍之下,秀隆慢慢地撿起了匕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