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五層的天守閣的窗戶,蒼穹下的大澱河立刻映入眼簾。前方是男山八幡鬱鬱蔥蔥的森林,森林的對麵則是連綿不斷的大和山脈。
“當這些青山被紅葉染遍之時……”秀吉看起來心情不錯,回過頭看了黑田官兵衛一眼。這裏就是秀吉剛剛在山崎築成的寶寺城,還處處洋溢著木材的馨香和泥土的氣息。
黑田官兵衛似笑非笑,一副暖昧的表情,對秀吉的話有些心不在焉。“煞是誘人的景致啊!”
今日,秀吉突然心血來潮,說風景不錯,非得讓官兵衛也來品評一番,於是也不帶隨從,兩個人登上了天守閣。
“那恐是我印象中的老街。”
“莫談街道了。我聽說勝家正在不斷向家康派遣使者。”
官兵衛看了秀吉一眼,笑道:“從這裏望去,街上的行人顯得多麼渺小啊,仿佛豆粒。”
“家康可不是豆粒。你是在說我小得像豆粒?”
“啊,豈敢……”
“好了好了,過來!”說著,秀吉回到大廳——甚至連建築樣式都模仿了安土城的天守閣,一屁股坐了下來,“一不留神,連北條氏直竟也差點被家康給吞了。”
官兵衛沒有立即回答,單是拖著他那多年殘疾的腿走到秀吉麵前,默默地從懷裏摸出一張地圖和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人名的紙片,慢慢地展開來。
“哎,這不是北條氏直和家康、上杉景勝的對陣圖嗎?”秀吉彎下腰,大致看了一下,“如此看來,北條真的要與家康講和了。”
“會在十一月之前吧。”
“堅持不到年底了?”秀吉的眼睛落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上,“你給我念一下,圖上四方漢字太多了。”
官兵衛點了點頭,開始念起來。
原來,紙上寫的都是七月初三家康從濱鬆向甲信發兵以來,加盟到家康麾下的甲州重要武將的名字。原武田氏的親族就不用說了,信玄的近侍、遠山部、禦嶽部、津金部、栗原部、一條部、備中部,直參部及其子女、典廄部、山縣部、駒井同心部、城織同心部、土屋部,今福、青沼、跡部、曾根、原、甘利、三枝諸部,以及寄合眾、禦藏前部、二十人等,全都跟隨了家康,這樣,甲斐一國已被家康盡收囊中。
秀吉看了,不住地點頭。“看來右府大人的做法不得人心哪。饒是如此,家康還是幹得不錯。”
“這是我們最大的對手。一旦德川和柴田聯手……”官兵衛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似的,慢慢地直起身子,臉上又浮現出暖昧的微笑。
“你說,家康這次成功的原因是什麼?”
“盡管北條的四萬三千大軍與他對立,令他數次遭遇危機,他仍然如願把甲斐和信濃之一部握在手中。我看他成功的秘訣,就在於兩個字:寬容。”
“寬容?到底是什麼意思?”秀吉有些不解,“那麼,我成功的秘訣又是什麼呢?”
“是智略。”
“是二字對二字。”
“主公,德川這次好像要給義憤填膺的眾人以高官厚祿,作為安撫。”
“用此來收買人心,秀吉也不比別人遜色。隻是必須趕緊行動。”
“主公剛才說什麼?”
冷不丁被官兵衛反問了一句,秀吉才意識到說漏了嘴,不禁哈哈大笑。當務之急當然是盡快鏟除柴田勝家,隻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借口。還得借鑒信長的做法——以“謀求天下統一”為借口。秀吉已非常自信,他自認,能夠完成統一大業的人,隻有他一人,如有人不服從他的意誌,就是他的敵人,必須鏟除。
“官兵衛,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麼能說勝家和家康聯起手來,就成了大敵呢?”
“看來主公沒有理解我剛才的話啊。”
“哦?”
“在下是說,若是按照德川大人的做法,他定會巧妙地吞並修理,不知不覺之中把修理變成他的家臣。”
“哦,有意思。這麼說,我就不如家康了?”
“也可以這樣理解……”
“我倒要聽聽怎麼不如他。快講!”
“不管怎麼說,修理也是織田氏首屈一指的元老家臣,這次又娶了右府大人的妹妹阿市,整個家族都身份尊貴。因此,他可以在德川的門前拴馬,絕不可能在您的門前拴馬啊。”
聽了這話,秀吉的火氣騰的一下就上來了。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有人在背地裏說“那個農民的兒子”雲雲,這是最令他惱火之事。“哼,是這個意思?看來,你我的想法一樣。如勝家真的那樣,那我必須盡快動手了。”
“應該盡快行動……主公,決不能再這樣悠然地等下去了。”
“哈哈哈,明白了,明白了。”
“主公,如繼續放任德川發展,他日後恐會成為您繼承右府大人大誌的障礙。”
“有這麼嚴重?”
“修理和德川就已不可小覷了,如果瀧川一益和信孝聯合,還有北條氏政、氏直父子加盟,他們的力量就太大了。”黑田官兵衛仿佛要吃人,表情極其誇張,秀吉則笑眯眯地聽著。
黑田官兵衛時時做出一些滑稽的表情,秀吉也毫不示弱。這大概便是二人的性格。他們用豐富的表情和幽默的言語相互逗弄,仿佛逗孩子玩似的。
“那麼……就這樣吧。”秀吉道,“首先在勝家的身上下點工夫,然後,看看信雄和信孝,誰最可能成為禍根,就在他身上做點手腳,再動動腦筋,讓家康去討伐小田原,最後再平定九州和四國也不遲。對吧,官兵衛?”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哈哈……你趕緊去一趟堺港,在堺港豪商身上做些盤算。小西彌九郎也要跟著一起去。當然,在智慧和經驗上,他遠遠比不上你。現在必須夜以繼日為右府做百日祭了。我要在大德寺為右府舉行盛大的葬禮,寺院也得修建。這得花費巨額錢財。如不好好地做些準備工作,經費必是不足,屆時不免捉襟見肘。”
官兵衛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些準備做完,其餘的就不成問題了。”秀吉又笑嘻嘻地做起鬼臉來,“有你一個官兵衛,我能不放心?”
“您這麼一說,好像我不是個……”
“嘿,要想打入敵人內部,就得你這樣軟硬不吃的人。回來時,你順便去一趟大阪,找澱屋常安談談,看看能否把米市的行情做到如咱們所期。無論如何,我要繼承右府的遺誌,在大阪建一座天下第一的城池。你告訴他,大阪一定會成為和堺港齊名的繁華之地。”
“主公想得可真周到。”官兵衛拖著右腿,慢慢地站了起來,“主公高瞻遠矚,在下今天算是開了眼。那麼,恕我告辭。”
“你現在就動身嗎?辛苦你了。”秀吉親自把官兵衛送到樓梯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了,接著,對站在下一層的侍衛大喊了一聲:“我還要再欣賞一會兒風景,你們就不用上來了。”
說完,秀吉返回了大廳。現在他既不再發笑,也不再輕鬆,而是換了一副非常嚴肅的麵孔,踱到回廊處,直直地望著天空,那眼神看上去甚至有點急切。
此月十二,秀吉讓過繼給自己做養子的信長之子秀勝做喪主,在大德寺為信長舉行了百日祭。秀吉本希望信孝或者勝家會對此說三道四,他好趁機尋找借口,不料到他們竟然一絲怨言都沒有。事後一打聽,方知勝家在信孝的命令下,以新嫁的阿市的名義,在妙心寺供奉了信長。而且信孝在岐阜,信雄在清洲,似也都做了些祭祀。這樣二來,秀吉就得再動腦筋了。
黑田宮兵衛擔心的是勝家和家康的聯合,尤是清洲的信雄與家康的接觸。他覺得,一旦北條氏和德川氏講和,信雄就會坐收漁利。
兩家和解之後,家康就沒有了正麵的敵人,他自然會轉向西麵,以信雄的不滿為契機,幹預織田氏的內部紛爭。現在,織田氏內部的問題,就是岐阜的信孝不服從清洲會議的決定,老是製造借口,不想把織田氏的家督三法師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