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兒高姬和姐姐對視了一眼,覺得有些詫異。還沒等姐姐們說話,達姬又開口了:“母親為何要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隻要母親覺得幸福,我就覺得幸福。”
“母親的意思是,如果你們覺得幸福……不,我隻有一個願望,希望你們姐妹三人都幸福。你們不要遮遮掩掩的,說心裏話就是了。有一些事,我還要和你們商量後再拿主意。”
聽到這裏,茶茶不禁笑了起來。
“茶茶,有什麼好笑的?”阿市問道,“你現在已是大人了,也當明白母親的心情。”
“嘿,對不住,母親。正是因為明白您的心情,才禁不住笑了起來。你說是吧,阿高?”
“不,我不知。”被小自己一歲的高姬頂了一句之後,茶茶沉下臉來,拿眼瞪著高姬。
“你狡猾,阿高,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平時你不是老在背地裏說母親我行我素嗎?”
“哎,我在背地裏說母親?沒有!為何說是我說的?我必問個清楚。”
阿市轉過身對著二人,緊繃著臉,嘴唇直打哆嗦。這也難怪,為了孩子們的成長,她費盡了心力,而孩子們卻在說她我行我素,實令她太意外,太傷心了。
“嗬嗬嗬!”茶茶又帶著一種挖苦的表情笑了起來,“阿高,平時怎麼說現在就怎麼說唄,還裝什麼?”
“我沒有裝!”
“嗬嗬嗬,阿高,那你的臉怎麼紅了?母親,阿高聽說羽柴築前的養子秀勝前來提親,被母親拒絕了,就一直怨恨母親。”
“你胡說些什麼呀,我怎麼會怨恨母親?”
“母親,您自己嫁到這座城裏來,卻不讓阿高嫁到關係不睦的築前家。您為了自己的幸福,竟然不顧阿高的感情……你說是吧,阿高?”
高姬一下子羞得臉紅到了脖子根,連忙轉向一旁。看來茶茶並非全是胡說八道。此事太讓人意外了,阿市頓覺頭暈目眩,差點摔倒在地。的確,織田信包曾經托人捎信來說,羽柴秀勝向二女兒高姬求婚,當時被自己拒絕了。
“茶茶,你……你也和高姬想法一樣?認為母親獨斷專行,不讓阿高嫁給秀勝?”
茶茶做出一副木然的樣子,笑了。這反令市姬更加氣憤。“那麼,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母親拒絕羽柴的提親,是有理由的。秀勝和阿高是表兄妹,原是一樁好姻緣。可他同時又是築前守的養子,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你們的親生父親是被誰殺死的?築前守!他就是你們的殺父仇人!”
茶茶和高姬對視了一眼。阿市本以為這句話定會令孩子們大吃一驚,沒想到兩個女兒臉上依然帶著笑容。“難道你們還不明白?還認為母親是為了嫁到這座城,才拒絕把阿高嫁到自己憎恨的築前家?”
一聽這話,茶茶極其反感,頓時拉下臉來。“我來替阿高回答,母親!我認為母親所有的錯誤想法,都來源於您的獨斷專行。”
“哦?那我倒要聽聽!”
阿市的臉上毫無血色。茶茶也毫不示弱:“母親剛才不是說,我們的殺父仇人是羽柴築前守嗎?”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茶茶也變得臉色鐵青,“如說我們有仇敵,那應是右府!如把築前守說成仇敵,那麼我們住的這座城的主人,也應是我們的仇敵。他們都參加了同一次戰役,築前守隻不過是先行一步,攻陷了小穀城而已。而下令攻城的人,正是舅父右府大人。”
“姐姐,你怎麼能跟母親說這樣過分的話……”
小女兒達姬實在聽不下去了,插了一句,可是茶茶根本不聽。“不,如不說出來,母親的心結永遠也打不開。您如果怨恨築前守,應該先怨恨右府大人才是,應該先怨恨這個戰火紛飛的亂世……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母親再執拗地錯下去,即使您再為我們著想,也會事與願違。我們母女間的隔閡就會越來越大,隻會讓您越發擔心。”
阿市一邊聽著,一邊打著哆嗦。不知何時,完全不同的想法,竟然在母女之間築起了一道高牆。誠然,如果站在茶茶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確實可以認為,阿市是一個獨斷專行的母親。
茶茶止住話,四周一片沉寂。高姬昂著頭,達姬則一會兒看看姐姐,一會兒義望望母親。大家就這樣沉默著,沒有一個人起來批駁茶茶。
阿市感覺自己仿佛被扔在了寒風呼嘯、草木蕭瑟的曠野中。女兒們全都背叛了她。她們現在都成了旁觀者。她感到無助、寂寞,仿佛有一個人在命令她:為了女兒們,你去死吧!
決不能服輸!女兒們一定是誤解了,一定要解開這個結……阿市閉上眼睛,沉思了一會兒,靜靜地說道:“明白了。母親考慮得不是很周全。你們下去吧,讓我再好好地想一會兒。”
“那麼,母親一個人靜一會兒吧。”
“我們去了,母親。”
三人離開了阿市的房間。大約有半個時辰,阿市一直呆呆地望著院子出神。不知不覺,陽光暗了下來,楓葉的紅色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對,無論如何要為孩子們著想!阿市突然十分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走進前麵的大廳——她以為丈夫還在那裏招待前田利家呢。
看樣子利家剛剛離去,桌上的殘羹冷炙狼藉一片,隻有勝家一人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裏發呆。阿市在勝家的身邊坐了下來。看上去勝家心情極差。他盡管兩鬢生滿了斑駁的白發,但依然氣宇軒昂。他那寬寬的額頭為燭光映得發紅,青筋暴跳。
“大人,我聽說,築前守要為右府舉辦葬禮……”阿市小心翼翼地問。
“哦?”勝家依然閉著眼睛,“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是茶茶剛才告訴我……”
“如這是真的,你有什麼想法?”
“我不知道前田大人說了些什麼,可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忍耐。”
“忍耐?是要我坐視不管,還是要我忍氣吞聲地前去參加葬禮?”
“您應該暫且忍耐一時,待葬禮結束之後,再謀求對策也不為晚。”
聽到這裏,勝家才微微地睜開眼睛,仔細地審視起阿市來。“你是擔心我們會打起來?”
“這……是的。”
“一旦仗打起來,就會不可避免地給你們母女一生再次抹上陰影。這些事情,我心裏也十分清楚。”
“那麼,您決定前去參加葬禮了?”
勝家並沒有回答,單是再次合上眼睛,像一尊塑像一樣呆在那裏,陷入了沉思。“築前守這個人啊……”
“他怎麼了?”
“雖然是我的敵人,卻是一個難得的軍師、一個曠世奇才。”
“大人的意思是……”
“無論我去不去參加葬禮,都會鑽進他早就設下的局……我早就想過了,秀吉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啊。”
“即使您去參加了葬禮,事情也不會得以解決?”
“哪能解決得了!”勝家憤憤道,“若我去了,他就會得意揚揚地坐在我的上座,對我指手畫腳,在眾人的麵前像對待家臣一樣來羞辱我。”
“他竟然於出這樣的事情來……”
“如我不去,他就會以此為借口,到處宣講,說我乃是個不忠的家臣。無論如何,這次我是注定栽到猴子的手裏了。”
阿市禁不住往後退了退,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勝家。說著說著,勝家氣憤至極,咬牙切齒。“我……勝家,叫權六時就開始追隨右府,從未想到會落到這樣尷尬的境地,都是因為那個農家出身的猴子……”
“……”
“阿市,我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我是斷然不去……一且前去,就難免和他爭執,讓他抓住把柄,挑起戰爭。為今之計,隻有忍耐,絕不去參加葬禮。可是,這會不會又中了他的詭計呢?”
不知不覺,四周已經暗了下來。幾個侍女和侍從端著燈前來收拾桌子。
“你們不要進來,都給我退下!”勝家轉過臉去,厲聲訓斥。他大概是害怕別人看見他流淚的樣子。
阿市又退了退,燈影下,她發現勝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雖然她不知是否正如勝家所說,築前守正在千方百計置勝家於死地。她卻清楚地看出,起碼在勝家的眼裏是這樣。不久之後,戰爭的硝煙恐會再次點起。她不得不再次為女兒們作打算。
“阿市,你還有話想說?”
“有……不,沒有了。”
“那我有幾句話想說給你聽聽。”
“大人有話隻管說吧。”
“我不想把你們母女也卷進這場戰爭。”
阿市一愣,抬頭看了勝家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勝家如此一說,阿市才突然意識到此次來的目的:萬一真的打了起來,自己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不敢正視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