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定會滿足於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既然已經開了口,我怎麼好意思駁你的麵子。”說完,秀吉又吩咐佐吉:“今夜我要和利家徹夜長談,你鋪兩套被褥。”秀吉分明是想封住利家的嘴,不再讓他說下去。利家也立刻覺察到了。
“實是誠惶誠恐。那麼,今晚就好好地聊聊吧……”
接下來,他們各自暢談著得意家臣的故事,戌時四刻左右,酒宴終於結束。秀吉和利家二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因此,剛一人鋪,頓覺困意襲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利家?”
“是啊,是奇怪得很。”利家用被子的一角包著膝蓋。“在這個世上,人們不應恣意妄為,各行其道,可是……”
“利家,剛才的禮物……”
“築前是已看出我的意思?”
“讓我寫一封誓書,保證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的天下,對吧?”
“哦,果然瞞不住你啊。自從右府的葬禮結束以來,修理始終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你認為我們兩人能共處嗎?”
“……”
“那好,我寫。你要多少份我也寫。我斷然不會讓已經改姓羽柴、成了我兒的秀勝來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築前,你把這個送給我做禮物,便已足夠。”
“但是,我也不想騙你:雖然我不會讓改姓了羽柴的秀勝來掌管天下,卻極有可能直接以羽柴的名義,奪取天下!”
“啊?”
“其實這天下還不是織田氏的,雖然統一天下是右府的大誌,可無論是右府的親族,還是老臣,大家似都還沒有這種想法……你認為修理會這樣想嗎?”
“……”
“如他不這樣想,隻好一戰。為了天下一統而戰。我可以等到來年冰雪融化之時,但,我心已定。”
不知從何時起,利家把兩隻手放到了膝蓋上,陷入了沉思。
“利家,如非要我寫下誓言,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家業雲雲,那麼你有足夠的把握說服修理嗎?如有,我當然不會大動幹戈。”
“……”
“日後,我羽柴秀吉可能會有很多敵人,但絕不會有一個私敵。即使對方窮凶極惡地向我撲來,隻要他能明白這個道理,我也會不計前嫌,委以重任。可若他不明事理,莫說是他本人,就連他的家人,我也決不容情。這樣方能平定天下……這就是右府傳下來的法寶。你明白嗎?”
聽著聽著,坐在被窩裏的利家竟然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淚來。秀吉如此直率,把心裏話都抖了出來,而他利家,對秀吉又何嚐不是肝膽相照?其實,利家心知肚明。勝家無非為了避開在冬天和秀吉決戰,暫時裝出別無異心……秀吉早已看穿了這一點,年輕的勝豐被一頓奚落,而利家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
到底是勝家有理,還是秀吉正確?仍然疑問重重,可重要的並不是這些。一旦打起來,究竟誰會獲勝?秀吉已看穿了勝家的心機,他決不會坐等來年冰雪融化,若秀吉不肯等下去,勝家必敗無疑。
“利家,我還是寫下誓書吧。其實我根本沒有讓秀勝繼承織田大業的打算。我早就對神明發過誓了。可我的妥協隻能到此了,也就是說,我絕不會保證不把信孝當作敵人,那得看他的具體行動而定。可是,一旦明確地說出口來,你也就無顏麵對北莊的父老了。”
“是啊。”
“關於不對信孝發難的誓書,若隻是我秀吉一人,即使寫了,也沒有多大意義。不如這樣,你回北莊告訴勝家,就說秀吉同意和池田勝人、丹羽五郎左三人聯名寫下誓書。不知這樣勝家會不會接受。若能接受,柴田家就平安了,當然,如再把三人聯名的誓書送給信孝,你自然也就保全了顏麵。如他依然不肯改悔,那,柴田家的敗亡之日就到了……”
利家的肩膀不禁劇烈地顫抖,自己的處境是多麼尷尬啊!肩負艱難的使命前來出使,盡讓秀吉想方設法保全他的顏麵。這是一個怎樣的老朋友?他既感慨萬分,又擔憂戰爭不可避免,隻覺無地自容。
“我明白。”過了一會兒,利家活動了一下腿腳,道,“天好冷啊。請恕我先躺下了。”
“你睡吧。我也覺得後背直冒涼氣。”秀吉點點頭,整理了一下枕頭,躺下了。
侍從都退到了外間,屋裏一片沉靜,甚至連燈燭燃燒的聲音都能聽見。
“真是不可思議。”利家自言自語起來,“出身於有三千貫俸祿的豪族前田家的我,現在竟然為人出使……而出生在貧苦農家的你,現在心裏卻裝著天下。”
“比這些更為奇怪的,不是還有一個勝家嗎?”
“這……”
“如果他能理解秀吉的大誌,就會像家康那樣,成為東海道的豪強了,可他卻把本應指向上杉氏和北條氏的矛頭對準了我。”
“是啊……”
“如果他向東麵擴展,自會欣欣向榮,如向西麵擴張,恐怕連他的老巢都保不住。這就是他和家康的差距。總之,若不是右府的調教,他恐還是一介侍從呢,對吧,利家?”
“嗯。”
“你也得為自己的前程算計算計了。”
“不,我還不想聽這些。我現在還在勝家帳下,是為他來出使的。”
“我知道。你還是老樣子,這是你的優點。隻有重義理才是處世的根本……你回去之後,好好跟尊夫人講講。勝家為何非要和我秀吉為敵不可,為何不把眼光轉向上杉和北條,早日統一天下,光宗耀祖?阿鬆雖是一介女子,卻有超凡脫俗的見識。她應會明白勝家的迷惘。”
“如果你和修理真打起來,會把我也看成敵人嗎?”
“哦?”
“我若是跟阿鬆講了,她定希望不要和你發生衝突。你是故意想讓她那麼說,才提到她的?”
“可能吧。”
“築前……不要說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了。”
“那就算了。”
“我看這樣吧,我帶著你的誓書回去,至於信孝那邊,完全按照你所說,告訴他三人署名之後,再把誓書付於他。”
“隻好這樣了。”
“然後,我就把誓書硬塞給勝家,再向他傾訴我的難處。你看這樣如何?”
“嗯……”
“我才疏學淺,根本無法和你相比,因此隻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用真心去打動勝家。你也覺得戰爭是愚蠢的,對吧……所以,也請你答應我。”
秀吉終於忍受不住,悄悄地藏到了被窩裏。利家啊利家,真是不開竅……
“築前……”利家又似想起了什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萬一你和修理非動武不可,我就舍棄紅塵,遁人佛門,不會偏向你們任何一方。”
“哦。”秀吉應了一聲,腦袋仍有一半埋在被子裏麵,“我知你乃重情義者。我非常佩服你。但是,你在對我和柴田修理講義理的同時,卻忘了更大的義理。”
“更大的義理……是右府?”
“沒錯。也可以認為與右府有關。換句話說,右府的大誌,事實上就是對天子的義理、對百姓的義理、對天下人的義理。這個義理表麵看去有三種,實際上卻隻是一個……也就是說,是對國家的義理。”
“你是說我不懂此義理嗎?”
“你並非不懂。你非常明白,隻是在更小的義理麵前迷失了。你擦亮眼睛,捫心自問,右府建立洋教堂,故意穿上夷人的服裝跳舞,這些都是為了什麼?製造大鐵船,為平定天下而耗盡心力,這些又是為了什麼?都是為了讓國家早日富裕,然後走出去,與世界諸國互通有無,讓所有的日本人都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幸福。那麼我秀吉……”
“嗯……”
“你當服從大局,盡快醒悟。我決不嫌棄你。可是,如果你一味地沉迷於小情小義,妄圖逃避現實,那才會遭世人恥笑。這樣,利家就會喪失犬千代的夢想,被人嘲笑為一介懦夫。”
利家依然沉默不語。誠然,男人的一生當正如秀吉所言。但是,人生來就各有各的器量,有的人生來就像信長、秀吉一樣,胸懷鴻鵠大誌,有人隻會圃於眼前瑣碎感情和小事,不能自拔……很明顯,現在的利家就屬於後者。為何勝家不能像利家一樣理解秀吉的良苦用心呢?為何秀吉不能像利家一那樣來憐憫勝家呢?
“世上之事啊……”秀吉又說道,“當你站在一個岔路口時,應該努力選擇最寬闊最有前途的道路,選擇能為整個天下百姓帶來福澤的道路。如隻考慮自己的得失而行,你仍是不幸的。利家,我勸你還是慎重地重新考慮。”
利家並沒有回答,隻是微微搖了搖頭。或許,他已經被秀吉的話語所打動,現在正處於矛盾之中:自己明明是勝家的使者,卻覺得勝家敗局已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如一個人連自己腳下的這點義理都堅持不住,還有什麼資格談論天下大事?
想到這裏,利家耳邊傳來一陣安然的酣睡聲,不知何時,秀吉已經睡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