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柴田勝豐在山崎城的客房裏醒來之時,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等人早已起來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從正定定地望著勝豐,“天氣不好,我家主公擔心您病情惡化,特意從京城請來了名醫。請允許小人把他叫來,給您診斷一下。”
“特意為我從京城請來了名醫?”勝豐吃了一驚,連忙爬了起來。金森長近和不破勝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齊齊,大廳一角爐子上,水壺在輕輕地發出鳴聲。
唉!勝豐咬了一下嘴唇。對於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養父的敵人。他卻在這裏接受敵人的恩惠……到底該不該拒絕呢?勝豐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幻象來。夢幻中,勝豐看見秀吉的黨羽都向自己包圍過來。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島市鬆,還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槍向他紮來……這難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嗎?與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戰。於是他率領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卻掉過頭,立刻逃到遠處去了。
“你們往哪裏逃!給我回來!”
自己已了無勝機,為何這些人卻不來追殺呢?勝豐氣急敗壞地大聲呼喊,卻見他最寵愛的侍女阿美乃來捂他的嘴。
“放手!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家夥!反正我勝豐時日無多!放手,快給我放開!”
勝豐猛然醒來。一睜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這裏可是敵人的地盤,絕不能再睡著了。每次勝豐都不住地責罵自己。大概是發燒的緣故,咳嗽之後,他又立刻迷糊起來,看見加藤虎之助瞪著大眼向他逼來……
“築前大人特意從京城請來的名醫,叫什麼名字?”勝豐又一次抬起頭來——身體能撐得住,自己才可出發。
“叫曲直瀨正慶,聽說是一個專給貴人把脈的名醫。”
“是築前大人特意請來的?”
“是。我家主人覺得您還年輕,不應自暴自棄。”
“真令我誠惶誠恐。唉,在同築前大人決戰之前,我當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這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讓名醫過來診斷一下吧。”
侍從似聽非聽,輕輕地施了一禮,出去了。不大工夫,帶了一名醫士來。
盛傳曲直瀨正慶乃當世無雙的國手,秀吉的意圖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養父分開,有意拉攏我。如此明顯的用意,隻會招人反感……正慶進來以後,柴田勝豐仍心潮起伏,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覺如何?”正慶帶著柔和的微笑,走近勝豐,默默地伸出手來為他把脈。他那略微發涼的手剛一搭在手腕上,勝豐立刻感到一絲涼氣。燒還沒有退去,年輕的他心中充滿強烈的反感。
“請讓我看一看您的舌頭。”
“看吧!”
正慶依然和顏悅色,簡單地看了一下,回過頭對不知何時進來的老嬤嬤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個眼色,老嬤嬤恭敬地走到勝豐身邊,輕輕地解開他的衣襟。
正慶依然不動聲色,把他涼涼的手伸進去,仔細地從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後,重新搭起脈來。勝豐對正慶的動作極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慶身後的石田佐吉。
“怎麼樣,若是築前大人攻去了,我還能否漂亮地反擊啊?”
勝豐帶著嗍笑的口吻快意地問。不知正慶有沒有聽出勝豐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麵帶微笑。“聽說您還要返回長濱城?”
“正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意外之處,給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煩。”
“如果實在要回去,路上當多多注意,天氣很冷。”
“什麼病?”
正慶似乎沒有聽見。“我馬上給您開藥,在路上服用,回到長濱之後,再好好調養一下……另,至少靜養半月。”
“多謝你了。”
“不必客氣。”
“在這半月裏,別說是生病,決定生死的大事都隨時會發生。”說到這裏,勝豐的視線才和正慶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關醫士的事……總之,一個人應該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麼病?”
“肺病。”平靜地說完,正慶把手伸進侍女早就打來的水裏洗起來,不再正眼看勝豐。
勝豐默默地望著屋頂。大廳一角的爐子上,茶爐依然發出哧哧的鳴聲,正慶、老嬤嬤,還有石田佐吉,早已離去多時了。
“肺病……”勝豐呆呆地躺在鋪裏,自言自語。他一腳把被子踢開,坐了起來。侍從慌張地跑了過來。
“慌什麼,休要這麼毛手毛腳的……”剛說了一半,勝豐又拚命地咳起來。剛才起得有點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裏,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這陣咳嗽來得太猛,咳得勝豐喘不過氣來。他一麵讓侍從捶背,一麵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鄰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勝豐拿出懷紙擦痰液,不經意地一看,發現裏麵竟然夾著縷縷血絲。他心頭不禁咯噔一下,耳裏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砰砰亂跳的脈搏和鄰室的說話聲卻異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為,築前守隻是一個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沒想到我竟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是一向寡言少語的不破勝光在向金森長近傾訴心聲。
“說的是啊。”金森長近隨聲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築前守。以我看來,築前守絕非常人,他是一個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智者。”
“這個謎團終於解開了。”利家接過二人的話茬道,“恐連勝豐也知這一點了吧。若築前守隻是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絕不會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築前守的人,都對他非常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濃濃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裏誹謗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勝豐推開揉背的侍從的手,坐了起來。“燒已經退了,不必掛懷。”
“是。那我現在就去叫侍女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換衣服。你現在就到隔壁,告訴他們,就說我一會兒就到。”
“是。”侍從答應一聲,出去了。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淚。他覺得心裏有一種深沉的憤怒和孤獨。早知如此,就不來了。父親和築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樹葉與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縫合起來,朽木的樹葉更易破碎。利家、勝光、長近等人,正是因為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親的距離。甚至連勝豐的心裏,都似產生了劇烈的波動。
築前也許並不是故意籠絡他們。雖然築前並不誠心,可是,三人對他的稱讚,讓人覺得他“魅力”的可怕。秀吉淡淡吐露的一點兒心聲,卻成了他智慧與誠心的表現,為他們築起了一條光明大道。
勝豐顫顫巍巍,好幾次才穿上衣服。“看來不回去是不行了。必須趕緊回去……”他自言自語,輕輕地走到廊下。他在這裏多待一刻,父親的力量就會多削弱一些。
“勝豐,根據曲直瀨的診斷,你的病情似乎不輕啊。”利家一看見勝豐就說道,“但已能起床了,當無大礙吧?”
“前田大人不要擔心,燒已經退了。”
“哦。現在築前守已經派出快馬,讓人拿著藥方到京城去抓藥了。我看你最好帶著藥回長濱。”
“不,不用了。”勝豐擺了擺手,斷然拒絕,“我已經消受不了築前守的好意了。築前大人對我越好,我心裏就越難受。父親一定也正在北莊擔心咱們呢,我看咱們趕緊回去吧,越快越好。”
雖然勝豐臉色難看,而利家臉上卻陽光燦爛。“昨夜我和築前守傾心交談過了,我看太平世道就要到來了,請您不要擔心。”
“竟有這樣的好事?”勝豐故意顯出擔憂之態,“這和我的預感可大不一樣啊。見到父親之後,我也說一說我的想法。”
“你的看法是……”
利家一問,勝豐繃起了他那蒼白的臉。“用投降築前守來換取柴田家的安泰……”
“你是說笑?”
“是正經話。已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好顧忌的!萬一講和不成,我寧願戰死長濱,而父親亦會戰死越前,這一點也請您告訴築前守。”
“你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毫不草率。還要告訴築前,決戰之時,絕不要求他人幫忙。丹波和堀不用說,其他的,譬如利家、金森、不破等人,也絕不插手……請把這些全部告訴築前大人。”
利家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瞥了一眼其餘二人。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勝豐極其敏感,一番話像一把刀子插進了利家的胸口,讓他無比難受。這話雖聽起來很是意氣用事,但極有可能成為事實。利家道:“總之,我利家也有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請你先聽完我的話,再去向築前守說吧。”
“拜托了。我立刻趕回長濱城,要堅守城池,隨時待命。然後……”說著,勝豐轉過臉去,“遵照父親的意願,血戰到底。”
“明白了。”
“那麼趕緊準備啟程吧。”
“築前守好意派人去京城給你抓藥了,你不再等一等?”
“我心裏很是畏懼。我畏懼接受築前的恩惠。哪怕隻剩我一個人了,我也想……站在父親一邊。”
利家歎了口氣,麵無表情地向侍奉在門口的家臣吩咐道:“快去準備行李,準備啟程。”
勝豐的預感終於應驗了。秀吉最終還是把與勝家和平相處,不讓秀勝繼承織田家業的內容寫在了誓書上,交給利家。
十一月初四,一行人離開山崎城之後——當然,利家回到了越前,勝豐則回到了近江的長濱,秀吉自己也隨即離開了山崎,火速趕往京都。初四、初五,秀吉把丹羽長秀召到本國寺。至於會談的內容,不言自明。
秀吉的實力顯而易見,擊敗勝家當然不在話下。他的意圖也非常明顯,為了防止天下重陷戰亂,必須和長秀達成一致,這樣一來,誰還敢對他說半個不字?他是先下手為強,從戰略上壓製長秀。
十一月初九,秀吉親自率兵進入近江,還對外宣稱,這次出兵是因為他覺得讓信孝公子一直待在岐阜實為不妥,故特意前去,將信孝接進京城。
百姓卻不以為然。街頭巷尾到處能聽到這樣的竊竊私語:秀吉和勝家的關係依然不和,這次出兵,就是為了奪取長濱城。
秀吉出了山崎城,立刻派兵駐進瀨田和安土,十一日進入堀秀政的居城佐和山城,十二日便迅速包圍了勝豐的長濱城。
勝豐聽到被圍,啞然不語。利家剛剛返回越前,還不知和勝家有無聯係,秀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長濱城,同時讓人修築橫山城。隻是,包圍之後,秀吉並不急於開戰。十六日,他親自趕赴美濃,至氏家直通的居城大垣城,奉勸信孝的家臣投降,其勢咄咄逼人,讓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