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勝豐入彀(2 / 3)

勝豐非常難受。他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明知毫無勝算,但早就下了決心要與父親同生共死,轟轟烈烈地據城一戰。沒想到秀吉卻圍而不打,這反而令勝豐坐立不安,每天都仿佛置身於噩夢中。

這一日,勝豐依然有些發燒。因此,他沒有讓侍從近前,而是一個人躺在鋪裏,隻讓侍女阿美乃為自己捶背。勝豐已把她看成愛妾。

“築前真是個行為怪異之人。”勝豐似是自言自語,“分明是修築橫山城來監視我,卻連一個使者也不派過來。”

阿美乃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聽說昨天北莊那邊派來了使者,到家老那邊去了。公子沒有聽說嗎?”

“父親派來了使者?為何不來通知我?”

“可是,並不是派到這裏來的使者啊,聽說到家老木下半右衛門和德永昌上去了。”

“哦?我也有話要傳給父親,你去把半右衛門叫來。”

一聽這話,阿美乃皺起了她那迷人的秀眉。“這……這……”

“你莫不是聽到些什麼傳聞了?”

“是……啊,不,沒有。”

“他們讓你瞞著我?”

“是……他們說,您已經暗中投降築前守大人了。”

“啊!”勝豐一聽,不禁一把抓住阿美乃的手,目齜欲裂,“什麼?說我背叛父親,私通築前守?”

勝豐一追問,阿美乃低下了頭。“聽說家老已經明確告訴使者了,說這都是些謠言……是沒影兒的事,還說,您尚在病中,請不要聽信謠言……奴婢實不該告訴您這些,請公子恕罪。”

勝豐依然緊緊地抓著阿美乃的手,身子在不住地發抖。難道真是空穴來風?想著想著,他感到心口一陣憋悶。父親和秀吉,到底誰對自己好些?自從回到長濱城,每當他發燒時,就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在長崎的時候,勝豐能那樣隨心所欲地對秀吉慷慨陳詞,是因為在他內心某處已經認同秀吉了——無論我多麼放肆,秀吉終有容人之量。這一點,父親絲毫沒有看到,而秀吉卻看到了。我卻要留下背叛父親的汙名……

“公子怎麼了,您流淚了……”

“作為一名武將,我是不是太軟弱了?”

“不,您雖然很善良,卻是一位堅強的大丈夫。”

“堅強的男子怎麼會在你麵前流淚呢?好了,快把半右衛門叫來吧。我不會訓斥你。但無端受到父親的懷疑,讓人怎麼接受?我必須親自解開這個結。”

“是。我去去就來。”阿美乃走了出去,勝豐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坐起來。他方才覺察,秀吉、他和父親之間,糾葛不休。在這場決戰中,究竟誰最強大?

“聽說您叫老臣來……”老臣木下半右衛門那副神情表明,他似已預感到了勝豐叫他來的原因,“聽說您的燒退了不少,我正好有一事想告訴您。”

“關於北莊使者之事?”

“哦?是。”

“我也聽說有使者來了。”

“在下想說的正是此事。我也認為佐久間盛政隻是憑空猜測。聽說使者平穀文左衛門來了,是來監視您……”

“監視我……”

“是。主公說,前些日子曾經到築前守那裏出使的人,前田、不破、金森等人,回來之後,一個個似都變成了山崎的人……聽說當時佐久間盛政怒不可遏……”

勝豐聽了,苦笑一聲,眼淚都快要下來了。看來,父親喜歡外甥盛政遠遠超過自己,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既然父親已經懷疑他了,隻能設法解釋。“半右衛,怎麼辦才好?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半右衛門點點頭,向前湊了湊。“關於此事,公子不必太著急。我和德永大人已經好好地跟使者說了,說這定是個誤會。不過,這還要看佐久間大人在中間所起的作用……”他皺了皺眉,苦笑了一下,“公子也看到了,築前守雖然加強了附近的武備,但是並不一定立刻發起攻擊。最好能忍就忍,靜觀其變。為今之計,要謹慎小心,莫要刻意挑起事端。”

“你也認為築前守沒有挑起征戰之意?”

“這要視我方的行動而定。如我方不主動出擊,我想築前守決不會主動。”

“我們怎麼會主動出擊呢?”

“對啊。因此,雖然築前守各方麵的準備都已妥當,仗卻遲遲還沒有開打。瀨田、長濱、佐和山、大垣等地都沒有打起來。還有,根據今天才得到的消息,清水城的稻葉一鐵大人、今尾城的高木貞久父子、兼山城的森長可等人都站到築前一方了。歸順築前是避免受攻的最上策。我看,不久之後,信孝也會放下武器的。”

“你是否又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我聽說信孝公子的老臣齋藤利堯已經進諫,說信孝根本沒有力量和秀吉一戰……因此,若岐阜的信孝和築前講和,那麼,無論越前的佐久間如何向主公進言,戰爭也決不會打起來。因此,我們最好靜觀其變,先用不著向主公彙報,這方是上上之策。”

“哦,站到築前一邊,就能免遭打擊?”勝豐浮現出一絲苦笑,那是自嘲。

“稟告公子。”另一位老臣德永壽昌進來了。

“哦,壽昌,我正想找你呢。你有何事?”

“羽柴築前守派來了使者。”

“嗯?果然。”

“對方自稱是築前守的侍衛加藤虎之助,說是從京城的名醫那裏抓來了藥,順便送了過來。”

“來送藥?”

“是。於是我就說,這麼點小事,用不著特意麵稟您,由我轉交就行了。可是,他怎麼也不肯交付於我。”

“為何?”

“他說,不是一般的東西,而是藥,萬一公子身邊的侍從從中使壞可就麻煩了。一旦掉了包,換成了毒藥……不但害了您,還違背了主公的命令。因此他說要親自交給您,才能放心。他強烈要求我來稟報,看來是個非常倔強之人。”

“加藤虎之助……好,馬上見。你告訴他,就說我在病中,府裏比較亂,對了,你們也一起去吧。美乃,你也作陪。不要讓他看出我們存有戒心。”說完,勝豐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哦,特意給我送藥來了……”哪怕這是個謊言,也足以看出秀吉的誠心!想到這裏,勝豐的眼睛又濕潤了。

“鄙人就是此前在山崎城與公子見過麵的加藤虎之助清正。”在德永壽呂的引領下,清正走進大廳,飛快地掃了在座的人一眼,向勝豐施了一禮。

“哦,記得記得。你是築前大人引以自豪的武士嘛,聽說你一人就頂得上千軍萬馬,真是個大英豪,真是羨慕啊。可惜勝豐身體病弱……”

“是這樣,我要趕往大垣的主公那裏,正好路過此地。因為我家主公一直惦記著公子的病情,特吩咐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名藥給公子送過來,就貿然前來。”

“真令我誠惶誠恐,感激不盡。請務必向築前大人轉達謝意。”

“那麼,我就把藥交給您了。”果然如同壽昌所說,清正特意跪行到勝豐的麵前,把藥包親手交給他,又退回原處坐下,“我家主公說,公子患的是肺癆,最忌寒氣。等到開春之後,一定會再請曲直瀨先生來看一看。請公子定要保重身體。”

“築前大人的好意,不知怎麼謝才好……”勝豐的眼前義浮現出父親的麵容,他歎了口氣。父親監視自己,而秀吉則是對父親心懷敵意、磨刀霍霍,卻又為他這敵人之子尋醫送藥……

“我得立刻趕赴戰場了,就此告退。”

“要去戰場?”

“是的。參加會戰。”清正毅然道,他滿臉真誠,看來絲毫不像撒謊。

“找怎麼沒聽說有打仗的事,到底是在哪裏……”

“這……”清正遲疑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覺察到勝豐的不安,“瀧川一益有背叛信雄公子的跡象,我正要趕往北伊勢去討伐瀧川,然後再趕往岐阜。”

勝豐不知不覺向前探出了身子。“一益背叛了信雄……”

他知道,和一益結盟,共同謀劃討伐築前的不僅有信雄,還有父親,可是,他又不能隨便說出來。盡管如此,討伐了一益之後再征討岐阜,這樣重大的機密,一個侍衛竟然如此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世上有這樣的事嗎?

虎之助這次來,是特意來提醒勝豐,築前要先打岐阜,再攻北莊,好讓他作好準備的。這定是秀吉讓他說的……勝豐的胸口突然一陣燥熱。這分明是築前在大戰之前挑明重要戰略,是在對自己示威?一旦岐阜陷落,勝家就會立刻陷入孤立,士氣受到沉重的打擊。在此之前,勝豐則隻能以養病為借口,靜觀局勢發展。如此一來,就和方才木下半又衛門所說的完全相符了。原來,不僅是前田利家、不破、金森,還有柴田老臣站到秀吉一邊……

“其實我並不知對公子說些什麼好,可是我家主公吩咐小的說,公子您很隨和,我就直言不諱了……”清正語氣鄭重地說道。

勝豐一聽,慌忙阻止了清正。“至於一些閑話,以後再談……”

“哎,我家主公說了,我說什麼都可以……”加藤又說起來。

勝豐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連忙擺了擺手。“我可是築前大人的敵人柴田勝家的兒子啊。”

“這些事情,公子完全不必擔心。”清正緩緩道,“我家主公根本沒把令尊看作敵人。”

“不看作敵人?”

“是,主公時常在我麵前稱讚柴田修理大人乃是傳統武士的典範,重義理,讓人敬服。因此,我們務必提醒修理大人,莫要讓他誤入歧途。”

一番話,說得同席的木下和德永兩位老臣目瞪口呆,更為吃驚的則是勝豐,他的臉都扭曲了。“你說什麼,提醒家父不要誤入歧途……築前真是這樣說的?”

“正是。”清正爽朗地笑笑,點點頭,“修理大人重義理,又是右府生前重臣。主公說,應該讓修理大人仔細想一想,不要一時迷了心智。而且,勝豐公子機敏、聰明,要為處於兩難境地的前田大人著想。總之,事情涉及幾方,應該好好地孝慮,最好不要傷了和氣。主公說,如有機會,可以把有些話告訴您。”

德永壽昌從旁捅了一句:“是應該聽聽,您說對吧,木下大人?”

“不要亂言!”勝豐立刻阻止了二人。“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回去告訴築前大人,就說我說的,勝豐怎麼會是個聰明人呢,現已成了被父親懷疑的傻子了,這些草藥多謝了……”

“那怎麼能行?”清正一下子反客為主,“我還沒有說,公子就已知道了。一旦您的理解和我家主公的意思有別,虎之助還有什麼臉麵去見主公?既然開了頭,就請允許我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