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必然是要用妹妹之命來換取家康之命,這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盤。因此,家康一旦進京,定會在某個地方被害,而且那個送來的老太婆,也必非秀吉母親。大家的結論隻有一個:如忠次所說,既已娶得朝日姬為質,勢不兩立的雙方便當決一雌雄。
但作左衛門和酒井的想法不同。他認為,像秀吉這般人物,不會送個假的母親來,主公也不會就此拒絕進京。
不進京,事情便不會了結。
作左想,他與忠次意見相左,卻絕不可讓家中眾人知道。一旦眾人知此,他不僅會被解除城代之職,而且會被隔於涉及此事的一切行動之外。因為忠次的意向正是重臣們的想法。
“大家都知道,雙方矛盾愈大,就愈要阻止主公進京。可以托辭生病、有事耽誤,或者是領內有人作亂。這和是否一戰並非一回事。關白一開始就太過親切,清楚了這些,就不能讓主公上他的圈套,惹上殺身之禍。”從走廊出門廳時,忠次還在重複著這番話。作左衛門默默送他進了本城的臥房。
外麵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閃爍,樹葉上落滿露水。
“糟!”作左衛門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觀,家中缺乏應對之才。石川數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麼精明,阿部正勝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輕,在京城收集信息的,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們又似無改變眾人之論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決定,實無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顧及眾人意見而進京,眾人能接受嗎?
或許不會公開反對。但隨行者若在京都或大阪看到秀吉某些令人無法容忍之處,隨時會爆發。但若遇同樣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發作?
若秀吉對家康無禮,三河也會對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報複。若是如此,家康進京實毫無益處。可是多數人仍堅信,如此做對德川氏有益無害。設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來的並非生母,卻也有方法識別。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為官的茶道知己。他們經常往來於大阪城內庭,當然見過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會如何對待進京的家康,事前必須有些算計。
德川家臣們本就帶著敵意而去,如並不上當,秀吉的陰謀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聞的舉動——把母親送來為質,又逼家康進京,目的不過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讓人甚放心不下:見麵時,秀吉會否把家康當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來,有再多人質也難保平安無事。
這一夜,本多作左衛門幾乎沒有合眼。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以便應付明日家康接見使者的種種變化,可是好法子並非輕易能想得出來。
天亮時,本多作左衛門愈加憎恨起秀吉來。經過一夜合計,作左以為,這不是秀吉的陰謀。若真是陰謀,石川數正怎麼也當遞些消息。但若不是陰謀,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驚人之舉?秀吉已非尋常之人,其膽識自當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實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進京之後的事了。
豐臣秀吉能讓三河武士盡釋前嫌,心安理得地回來嗎?其以關白之身份,為了天下,竟連母親都送來為質,而我德川氏不僅懷疑人質之真偽,還遲遲不願進京。由此,世人自會漸漸對秀吉漸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會日漸黯淡,甚至成為導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數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騙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覺間,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虜。人心與人事,豈是均如磐石?
作左衛門心事重重地迎來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懼怕麵見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則可了然無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較。若是意識到主公甚或遠不及秀吉,他的信念會發生怎樣的改變?設若對主公的信念動搖,他還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嗎?
午後未時,德川家康抵達岡崎城,作左衛門異常焦慮地迎接了他。隨家康前來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勝、牧野康成三人,還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將監照顧過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勝。
家康進了本城的小書院,即問忠次與作左衛門:“都準備好了?”他的聲音和態度都甚是坦然,作左衛門有些吃驚。
忠次聳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讓大政所來做人質,實在奇怪,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輕易答應。”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頷首轉頭道:“作左!有樂怎麼說?”
“有樂?”
“事情已經很是明白。我問的是時間,他們何時把大政所送來,我何時進京?”
“主公,進京之事,您已經決定了?”作左衛門努力抑製住情緒,聲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緊的拳頭放在膝蓋上,不停顫抖。表麵上,他必須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對進京,他卻欲借此機會一試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輕輕點頭。“考慮已夠久了。夫人已來四月有餘,秀吉稱母親是想見女兒而來,理由並無不是。但世人還是會以為大政所乃人質。我也是這樣想。”
“主公因此決定進京?”
“是。倘若再橫加拒絕,自會被關白恥笑!他既驚世駭俗,我亦當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回應。”
本多作左衛門吞了一口唾沫,他的聲音更低沉了,“不同尋常的方式……”
家康泰然自若道:“為了天下,他連母親都送來了,我也情願進京!天下,本也是我的誌向。”
“在下不明白!”忠次目光呆滯地搖搖頭,“秀吉必是料定主公會如此一說。主公,性命隻有一次啊!”
“是啊。”家康笑道,“為了天下蒼生,我這命有何不值了?”
作左衛門屏住呼吸,不由得“唔”了一聲,一慌忙環顧四周。主公此話有深意,忠次之輩真能解其中曲直嗎?
家康也看出,秀吉此次是以母親作賭注來挑戰,便必當作出回應。可是眾人的眼光還沒有那麼深刻。
“主公誌在天下,這一點在下明白,故更不能輕舉妄動。作左,即便送來的是真正的大政所,而他想用一個老太婆換取主公的性命時,該當如何?你我當同心協力,讓主公打消上京的念頭。作左,你以為如何?”忠次開始滔滔不絕。
作左輕輕止道:“這是當然,可你別急,切要先聽主公說個明白。主公,您是準備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了?”
家康不答,看看忠次和康政,又瞧瞧正信和正勝,苦笑。他看到每個人都露出反對的表情,隻要一有機會,就會插嘴,遂道:“各位都反對?”
“主公絕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嗎?”
“當然不放棄!”家康斷然道,“現在若被秀吉踩到腳下,便會一輩子不得翻身。我不想屈辱地活著!”
“主公!”忠次又道,“這不是說笑,重臣都對主公進京很憂慮,方才……”
“且等!”作左衛門再度止住忠次,直視家康。他心跳劇烈,目光專注,臉色紅潤。若現在隻有他和家康在,他定會畢恭畢敬說:“不愧是主公!”然後自會高聲讚揚——主公天性寬厚,不必以刀槍去對抗秀吉的奸猾。現在他卻隻得道:“在下想問主公,既要進京,該如何處理家中爭議?主公對此定有周全的安排,請告訴眾人,此後在下再說看法。”
家康好似一直在等著這話,他滿意地連連點頭,旋又微笑,道:“作左,德川家康並非不珍視性命!”
“主公切切要珍視性命!”
“故,若明知有險,我自不會進京。此次上京,並非草率決定!除酒井忠次、本多忠勝、神原康政、鳥居元忠各部,阿部正勝、永井直勝、西尾吉次、牧野康成等,全要率部隨行!”
“啊?兵力……兵力會超過兩萬。”作左衛門瞪大眼,猛然捧腹大笑起來,扭頭對忠次道,“關白大人妹婿進京,當然要大張旗鼓,浩浩蕩蕩。”
就連秀吉,也不會輕易率領兩萬大軍進京。倘若一開始便把這些說清楚,眾人也就不會憂心忡仲了。眾人都以為,最多不過帶二三百人前去,方才堅決反對。
“嘿,真是聞所未聞啊!”忠次也笑了,“兩萬以上將士,隨時可以應戰,作左,好!”
“哈哈!如此,那位趾高氣揚的關白大人也會出一身冷汗。他以生母為質,我們以兩萬大軍為回禮,威風凜凜進京。真是前所未聞的一對內家兄弟啊!”
家康待大家的笑聲止了,方道:“你們似都明白了,那麼,我便要部署:作左與井伊直政留守岡崎,大久保忠世駐守西尾城。眾位有何異議?”
“怎會有異議?”作左大聲道。
“那麼,將使者請來。”家康道。
眾人的不安煙消雲散。本多作左衛門喜形於色,起身往外去。讓秀吉恨得咬牙切齒的主公家康,此次要不吝錢財,浩浩蕩蕩地上京,自要出乎秀吉的意料。秀吉聞知如此安排,不知會何等驚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