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3日,正交處暑節令,我突然接到一位鄉友電話,告知家鄉著名學者孔凡禮先生於2010年8月20日在北京溫泉醫院逝世,享年87歲。孔凡禮先生是早就公認的宋代文學研究專家,在其50多年的研究生涯中,著有《全宋詞補輯》《宋詩紀事續補》《範成大年譜》《範成大佚著輯存》《郭祥正集(點樣)》《增訂湖山類稿》和《孔凡禮古典文學論集》等著作50餘種,近2000萬字,在三蘇研究方麵功績尤為卓著,先後點校了《蘇軾詩集》《蘇軾文集》,編撰了《蘇軾年譜》《蘇轍年譜》和《三蘇年譜》,是當代公認的“蘇學權威”。得知噩耗,震驚悲痛感懷之際,我情不自禁地從書架上取出老先生曾惠贈給我的許多本珍貴著作,一本本地撫摸著。
孔凡禮先生是安徽省太湖縣人,字景高。他出生的村莊叫孔家河,與我們村隻隔不到一裏地。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先生每年都要從京城回老家看望老母親。同鄉人無論平輩晚輩,一直都習慣稱先生為景高爹(爺),在大家眼裏,這位景高爹是個十足的書呆子,並口傳許多先生的趣事,比如說有一次他回家替他母親挑水澆菜園,進菜園後見了菜就澆,有人提醒他那是別人家菜園,他卻說管是人家的還是自家的,隻要澆了都好,等等。家鄉人對先生的俗稱及口傳的故事和趣聞,其實都包含對先生的敬重,也使先生在我少年的心目中充滿了神秘色彩。先生早年與我父母親都是安慶六邑中學同學,並沾遠親。我讀高中那年,先生回鄉省親時,抽空來我家與我父母親敘舊,我喊先生表伯。
那次與先生近距離接觸,留給我的記憶非常深。先生身材魁梧,平頭,穿一身中山裝,毫無派頭,一副農家老人的拙樸形象。他侃侃而談,記性特別好,說話聲音很大,一口鄉音。臨走,他對我說,縣書店有他出版的新書,叫我如有興趣可以看看。讓我覺得特別可親。
後來,我漸漸對在我少年心目中帶有神秘色彩的先生有了深入的了解。先生1947年6月畢業於國立安徽大學中文係。1949年8月以全縣第一名考取小學教師資格,任教太湖縣山區小學,旋即調入太湖初級師範任教。1952年7月到北京治病,恰遇北京市招考中學教師,應考被錄取,進北京第三中學任教。但他並未貪戀京城的繁華,而是利用京城得天獨厚的治學條件,立誌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做點實事。先生一邊教學一邊主攻宋代文學研究,從1958年他的第一個成果《陸放翁的卒年》發表於《光明日報》,便一發而不可收,著述不斷,他的研究成果都具高質量,都能“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1986年,時任中顧委常委、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組長李一氓在《人民日報》撰文,將先生與季羨林等四位著名學者並列,表彰他們在古籍整理上突破前人取得的新成績。1989年由中華書局編輯的月刊《文史知識》刊出先生介紹自己治學經驗的文章《我治學的三部曲》,這標誌著他已被中華書局排入中國人文科學方麵卓有建樹的著名學者行列。
先生的學術成就令人景仰,而更震撼我心靈的,則是先生在治學生涯中顯示出的淡泊的心境、超常的毅力和嚴謹的學風。先生曾不止一次說過,他的智商並不高,最多隻達中等,他的成功靠的就是心無旁騖和拚命三郎的勁頭,靠的就是“笨拙”的竭澤而漁厚積薄發。先生36歲時妻子病逝,未再續弦。1962年他舊病複發,為了專心治學,他毅然申請停薪留職,之後,他幾乎每天自帶幹糧,起早貪黑,整天泡在圖書館。因沒固定工資來源,先生日常生活清貧拮據,先是住在“東倒西歪”的兩間東屋,後來又住進“驕陽飛汗雨”的鬥室,然後又住進荒雞夜唱的村舍。其間,先生有許多次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1979年中華書局曾請先生正式調入當編輯,對先生一直欣賞有加的李一氓也曾誠邀他到國務院“古籍辦”工作……等等,但先生以治學與編務、公務及俗務難以兼顧之,由而一一婉辭,也使編審或教授頭銜一次次擦肩而過,成為真正的“無冕學者”。2005年,《人物》雜誌刊出專介先生文章,標題就是《無冕學者孔凡禮》。但內心世界極為豐富的先生總是平靜的,他曾賦詩《漫筆》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