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生(1 / 3)

窗外下著傾盆大雨,遠處掀起一層一層的雨煙,天是鉛灰色的,煙也是鉛灰色的,從房間裏聽出去一片嘩嘩的水聲。

現在是早會時間,會議室裏所有的燈光都打亮了,還是充滿了陰鬱之氣,夏立仁的眉宇間也充滿了陰鬱之氣。他清清嗓音說,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就是要宣布一下醫院對職稱評審的有關規定,院委會考慮到部分職工的利益,經過反複研究推敲,決定取消工作時間的限製,也就是說所有在職人員隻要符合評審資格的一律可以遞交申報資料……

下邊有些騷動。

張放使勁端著臉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內心煩著呢,像在不設防的情況下被綿羊咬了一口,夏立仁這隻老狐狸搞什麼鬼,為什麼也不提前透個信兒。有人幸災樂禍地說:“唉,咱們醫院還真他媽的操蛋,領導就是老天爺,想讓哪兒下雨哪兒下,看樣子好戲還在後頭呢,誰也別高興得太早,嘿嘿。”說完別有用心地朝張放訕笑。

張放用腹語問候著他的家人,表麵上卻風平浪靜地說:“是啊,是啊,誰他媽說不是呢。”

王朱顏尖酸刻薄地附合道:“這不明擺著取消了對博士生一年的限製了,咱們科李紹偉是最大受益者,看樣子他暗地裏沒少下功夫,平日看起來老實巴交的。”

一個臨近退休的老大夫按捺不住了說:“這個社會誰好欺負,誰是吃素的,要輪我頭上我也不願意,非他媽的把咱醫院這個馬蜂窩捅了不可,又不是泥捏的,誰尿誰呀?”

李紹偉一聲不吭,專注地盯著夏立仁放在右膝蓋上的右手,那隻手的食指和中指開始時有節律地彈擊,目光從全場人的臉上溜了一圈,掠過李紹偉時,手指的彈擊抽搐了兩下,戛然而止。

李紹偉的心髒像被他的手抽到了一樣,心虛地抖了抖,慌忙喝了口水,不自然地挺了挺脊梁。

既然院裏同意讓他參評,高級職稱十拿九穩有如探囊取物,無論從群眾威信還是硬件上,他都有優勢。李紹偉心花怒放,愉悅像浸泡開的甜餅幹,一絲一縷地擴散開來。秦院長為人真不是蓋的,事後一定要好好感謝他,他不但挽救了自己比生命更值錢的尊嚴,還挽救了自己半死不活的婚姻。晚上如果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王愛梅,那個市儈女人肯定會多雲轉晴,撅著屁股給自己洗腳。想到這些,李紹偉渾身熱烘烘的。

王愛梅就是個鼠目寸光的惡俗女人,她隻能看到眼前巴掌大小的地方,一時吃個豆,就會蹦上天,一時吃不著個豆,就入了地。對李紹偉也是時好時壞,他若哪個月拿的獎金多了,她就伺候老太爺一樣,若哪個月拿的獎金少了,罵人跟罵畜生一樣,在她的字典裏沒有中間地帶,非白即黑,非好即壞,從正麵來理解,算得上嫉惡如仇。李紹偉和她怎麼走到一起的,若用當下的眼光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但若用初相識時的眼光,指不定還有人會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王愛梅在人民商場工作過,那時候,她水靈的跟早晨的露珠一樣,有誰會相信這種美麗三兩年功夫就被生活蒸發了——是鮮花還是牛糞,原來也是需要靠曆史來評說的。李紹偉的婚姻是他人生的一大敗筆,起筆時劍鋒就偏了。夏立仁簡單詢問了各小組的情況,今天有哪些需要準備的手術,昨天哪個病人緊急處理過,現在病況如何。當值班護士彙報昨天晚上蒙蒙家屬情緒有點反常時,他突然打斷她,說這件事大家就不要再議論了,我來處理。大家都不約而同看了蘇寧一眼,蘇寧卻猶在夢中。有的人不禁心有噓唏,老師畢竟還是老師,主任畢竟還是主任,境界不一樣。

夏立仁默默環視了一周,對自己控製大局的能力非常滿意。張放卻不以為然,甚至為夏立仁捏了把汗,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手術室裏魚龍混雜,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張放可不想夏立仁這期間有什麼閃失。張放突然有點心悸,看著李紹偉得意的樣子,心裏更騷動不安了。

那天有兩台大手術,接近下午兩點鍾,東方的天空依然烏雲密布,西方的天空則像打了舞台燈效,薑黃裏滲著腥紅,讓人心驚肉跳的,雨下得雖小了,風卻越刮越來勁,夏末很少有這麼大的風,有股摧枯拉朽翻天覆地的跡象。蘇寧洗了澡,換上衣服,站在手術室外麵的樓角往窗外張望,院子和回廊裏不停有人湧入湧出,捂住腦袋來回奔躥,從一幢樓跑進另一幢樓。細細麻麻的雨,像一個久治不愈的哮喘病人。濕氣,陰暗,讓人心緒不佳。

蘇寧急步下樓。隔離衣隨著身體飄逸地來回擺動,讓他感覺架起衣服的隻是一副骷髏,他已經兩頓飯沒吃了,餓得前心貼後心。說實話,因為病人有高血壓,手術時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老擔心出事兒,也可能安利新的死給他造成了心理陰影,下刀時手有點不穩,差點碰破大動脈。蘇寧嚇得連眼珠子都冒汗了,護士小眉不停地替他擦汗。

術後,家屬拖著他們說要請客,蘇寧根本沒那個心情,冷漠地回絕了,弄得大家不歡而散。蘇寧從衣櫥裏取出手機,上麵顯示6個未接電話,同一個號碼,他趕緊把電話撥回去。

丈母娘一口一個蘇大博士,語調不高,句句話裏帶刺兒刮肉兒,她質問蘇寧葉子去哪兒了?蘇寧隻好說不知道,說以為葉子回他們那兒了。丈母娘氣急敗壞地大罵,葉子都兩天沒回家了,你不聞不問,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怎麼有臉活。你也算個男人啊,啊?我都懶得和你多說話……我看你們還是趁早分手吧,你想把她拖累到什麼時候……

蘇寧的身體本來就虛弱,被丈母娘這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狂轟亂炸,大腦缺氧,眼前發黑,思路陷入一片混亂,葉子沒回娘家能跑哪兒去?她不會因為這麼點兒小事兒真想不開吧?他悶著頭胡思亂想,經過病房時,安小葵神色不安地連喊了兩聲蘇大夫,他假裝沒聽見,目不斜視直挺挺地向前走。從昨晚到現在蘇寧眼前一直擺脫不掉安小葵的臉,安小葵的臉倏然與另一張臉重疊在一起,令蘇寧心驚肉跳。他現在還沒做好麵對她的準備,隻能硬下心腸來。蘇寧神思恍惚地走向主任辦公室,門虛掩著,他想都沒想推門走了進去。張放和夏立仁顯然正在密謀一件無關國家大事但有關個人榮辱的狗屁破事兒,兩顆臭烘烘的腦袋拱在一起嘀咕,門嘣地一聲自動合上,六目相對,三個人都沒回過神來,蘇寧張口結舌地愣了兩秒,空氣尷尬緊張。張放機敏地把探出去的半片屁股收進沙發,含糊其辭地打了聲招呼。

夏立仁皺起眉頭問:“什麼事兒?”

蘇寧盯著夏立仁,克製地說:“我想請假,家裏有點事。”

說實話,這是蘇寧第一次如此細致地打量這個男人,連他左眼角邊的一顆肉色紅痣,以及鼻孔裏探頭探腦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夏立仁怎麼可以長得這麼周正,除了有點鷹勾鼻的嫌疑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眼睛不大但有神,目光冷淡睿智,這種長相放在任何影視角本裏都該是大義凜然不畏強權的英雄,或是造福一方百姓,與貪官汙吏做鬥爭的清官。怎麼看也是個正麵人物。蘇寧不由心中暗自冷笑起來了。

夏立仁不緊不慢地說:“剛才急診室來電話說有急診病號,你現在馬上過去看看,有什麼事兒下了班再辦。”

為什麼這些處理外傷的小手術總讓他去做?蘇寧無名火起,雖然博士沒什麼了不起,這種小事放在平時他也不會太計較,但不巧的是恰恰今天他情緒不好,一夜之間他對夏立仁的反感遽然爆發,他厭煩他倚老賣老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陳腐嘴臉,以前可以容忍的一切現在變得無法容忍了。看來一味的忍讓就是懦弱,是對黑暗的縱容,最終導致的結果是對好人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