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執行那次飛行任務時,約塞連被嚇得驚慌失措。約塞連之所以會在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時嚇得驚慌失措,是因為斯諾登被嚇破了膽,而斯諾登之所以嚇破了膽,是因為那天他們的駕駛員是赫普爾,而赫普爾的年紀隻有十五歲。他們的副駕駛是多布斯,而多布斯這人則更糟糕,他竟要約塞連同他一起去謀殺卡思卡特上校。約塞連知道赫普爾是個優秀的駕駛員,但他還隻是個孩子,並且多布斯對他也毫無信心。於是,當他們扔完炸彈之後,多布斯一聲不吭地一把奪過了操縱杆。他就這麼著在半空中突然發起瘋來,使飛機向下栽去,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和快得難以描繪的速度令人心驚肉跳,喪魂落魄。這不要命的俯衝把約塞連的耳機連接線扯斷了,使他的頭抵在了機頭的艙頂,無能為力地懸掛著那兒。
哦,上帝!當約塞連感到他們都在向下墜落時,他尖叫起來,可卻發不出聲音。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他尖聲哀求著,可因飛機急速下墜,他連嘴都張不開。他頭抵著艙頂,身體處於失重狀態,晃來晃去。後來,赫普爾設法奪回了操縱杆,在一片瘋狂猛烈的高射炮的火網中拉平了飛機。那高射炮火組成了一個兩邊是懸崖峭壁的大峽穀,他們剛剛從裏麵爬出來,此刻又得逃命了。幾乎就是同時,砰的一聲,飛機艙蓋上的有機玻璃被打了一個拳頭那麼大的洞。隻見閃閃發光的碎片四下飛濺,約塞連的兩頰一陣刺痛。沒有出血。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喊了起來,可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禁不住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的對講機裏寂靜無聲,他被這嚇得要死。他趴跪在地上,害怕得要命,一動也不敢動,活像一隻中了圈套的老鼠,呆在那裏,大氣不敢出一下。後來,他終於瞥見自己耳機上那圓柱形的插頭一閃一閃地在眼前晃蕩,於是趕緊用顫抖的手指將其重新插回到插孔裏,此時高射炮火在他四周砰砰作響,並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狀的雲煙,他驚恐萬狀地一再尖叫著:“啊,上帝!
啊,上帝!”
當約塞連把插頭插回到對講機的插孔後,他又能聽見聲音了。
他聽到多布斯正在哭泣。
“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嗚咽著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呀?”約塞連朝他回叫著,“救誰呀?”
“轟炸員,轟炸員,”多布斯喊道,“他那裏沒有回答。快救轟炸員,快救轟炸員吧。”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大叫著口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沒事,我沒事。”
“那就快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誰呀,救誰?”
“救那個報務員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們的報務靈兼炮手吧。”
“我冷。”斯諾登在對講機裏用微弱的聲音啜泣著,接著又發出一陣痛苦的哀怨聲,“請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約塞連匍匐著通過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彈艙,然後爬進飛機的尾艙,斯諾登就躺在那兒的地板上。他受了傷,躺在一片黃色的日光中,凍得快要死了。在他身旁,那個新來的尾炮手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已經昏死過去。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差勁的飛行員,這點他自己也知道。他本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可現在身體卻全垮了。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說服他的上司,讓他們相信他已不再適合駕駛飛機了,可是他的上司都不聽他的。就在宣布飛行次數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天,多布斯偷偷地溜進了約塞連的帳篷。當時奧爾正好出去找墊圈了,他就向約塞連吐露了他製定的暗殺卡思卡特上校的陰謀。他說他需要約塞連的協助。
“你想讓咱倆把他給蓄意謀殺掉?”約塞連可不讚成這主意。
“沒錯。”多布斯十分同意他的說法,臉上掛著樂觀的微笑。約塞連這麼快就領會了他的意圖,他更是受到了鼓舞。“咱們就用那枝盧格爾手槍把他給斃了。這槍是我從西西裏帶回來的,誰也不知道我有這家夥。”
“我想我不能這麼幹。”約塞連在心裏將這主意默默地掂量了一番,得出了這一結論。
多布斯大感驚訝:“為什麼不能?”
“你瞧,對我來說,最能讓我開心的事就是有一天這個狗娘養的會趕上飛機墜毀的事故,讓他跌斷脖子,或跌死掉。要不就是能看到另外的什麼人把他一槍給斃了。可我想我是不能去殺他。”
“可他會殺你,”多布斯爭辯道,“其實,這都是你告訴我的,說他老是不停地讓咱們去作戰,就是想讓咱們統統去死。”
“可我想我不能也這麼去對待他。我認為他也有活的權利。”
“可他老想剝奪你我的生存權利,隻要他這麼做,那他就無權再活下去。你這是怎麼了?”多布斯感到大惑不解。“我以前老是聽到你和克萊文傑為這事爭個不歇。可現在你瞧瞧克萊文傑怎麼了。
他就死在了那塊雲團裏。”
“你別嚷好不好?”約塞連嘴裏發著“噓——”的聲音,示意他小聲點。
“我沒嚷!”多布斯喊的聲音更高了,他心裏充滿了希望進行一場革命的狂熱。此時他已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了,他那顫動不已的深紅色的下唇上濺滿了起沫的淚水和鼻涕。“在咱們這個大隊裏,肯定有將近一百個人已經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了,可到了這時卡思卡特卻又把這數目提高到了六十。像你這樣還要再飛上幾次才滿五十五次的人至少還有一百個。要是我們讓他一直這樣幹下去,他就會把咱們全部給害死掉。我們一定得先把他給幹掉才行。”
約塞連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根本沒有明確表態。“你認為咱們幹了這事以後能逃脫?”
“我已把一切都計劃好了。我——”
“看在基督的分上,別這麼大聲嚷嚷。”
“我沒嚷,我已經——”
“你別嚷了,好不好?”
“我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好了,”多布斯小聲地說,一麵用手緊緊地抓住奧爾的吊床邊,不讓兩手晃動,由於用力,他的指關節都發白了。“星期四早上,當他從山上他的那所該死的農舍返回的時候,我就悄悄地穿過樹林,溜到公路的那個急轉彎處,在樹叢中藏起來。他的車到了那兒非減速不可,而我呆在那裏能清楚地看到公路兩頭的動靜,以弄清確實沒有其他人在附近。等看到他的車子過來了,我就把一根大木頭推到公路上去,讓他的吉普車停下來。那時我就端著我的那枝盧格爾手槍從樹叢裏走出來,對著他的腦袋開火,直到把他打死為止。然後我就把槍埋起來,再穿過樹林返回中隊,像其他人一樣,去忙活我自己的事。這樣幹能出什麼差錯呢?”
約塞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的每一個步驟。“我打哪兒能插得上手呢?”他迷惑不解地問。
“這事沒你的幫助我幹不了,”多布斯解釋道,“我需要你對我說聲‘就這麼幹吧’。”
約塞連覺得他的話簡直難以置信。“你要我做的就是這個?就要我對你說聲‘幹吧’?”
“我隻需要你做這個,”多布斯回答,“你隻要說聲幹,那後天我就獨自一人把他的腦漿給打出來。”由於感情激動,他的聲音越來越急,此時又變得響亮起來。“既然咱們幹了,那我也想在科恩中校的腦袋上也來上一槍。不過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倒想饒了丹比少校。這以後我還想殺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幹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之後,我還要殺麥克沃特。”
“麥克沃特?”約塞連叫道,嚇得幾乎跳起來。“麥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幹嗎要對麥克沃特下手?”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說,一臉的慌亂和尬尷。“我隻是想既然咱們要幹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那咱們不妨也把麥克沃特給幹掉。你不想殺麥克沃特,是嗎?”
約塞連采取了堅定的立場。“你瞧,假如你不再將這事在這整個島上亂嚷嚷,假如你堅持隻幹掉卡思卡特上校,那我還可能對這事感興趣。可如果你想把這事搞成一場屠殺,那你還是把我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多布斯竭力想安撫約塞連。“隻殺卡思卡特上校一人。我應該去幹嗎?對我說聲‘幹吧’。”
約塞連搖了搖頭。“我想我不能叫你去幹。”
多布斯激動得像要發狂。“我願意做點讓步,”他強烈地懇求道,“你不必對我說‘幹’。你隻要對我說一聲這是個好主意就行了。
行嗎?這是個好主意嗎?”
約塞連還是搖頭。“要是你根本不告訴我就直接動手,把這事給幹了,那倒是個極好的主意。可現在太晚了。有關這事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給我點時間,沒準我會改主意的。”
“那會來不及的。”
約塞連仍一個勁地搖頭,多布斯不禁大為失望。他在那裏坐了一會,一臉的沮喪,然後突然跳了起來,踏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出去。
他又起了一陣衝動,想去說服丹尼卡醫生支持自己。在他轉身時,他的臀部把約塞連的臉盆架給撞翻了,腳又絆在了奧爾還沒做好的電爐絲上。丹尼卡醫生不耐煩地連連點頭,以此抵擋住了多布斯的咆哮和指手劃腳的指責,然後打發他到醫務室去把他的症狀說給格斯和韋斯聽。到了那裏,他剛一開口說話,格斯和韋斯就立即在他的牙床上塗滿了龍膽紫溶液。接著他倆又將他的腳趾也塗紫了。當他再次張嘴想要抗議時,他們又將一粒輕度腹瀉藥片塞進了他的喉嚨,然後便把他打發走了。
多布斯的情況比亨格利·喬要糟。亨格利·喬不做噩夢的時候,至少還可以執行飛行任務。多布斯幾乎和奧爾一樣糟糕。奧爾看上去總是樂嗬嗬的,時常像發神經似的咯咯地傻笑,那長得歪歪扭扭的齙牙不住地顫動著,活像一隻發育不全、齜牙裂嘴的雲雀。
上級已準許他前往開羅休假,同去的還有米洛和約塞連。他們去那裏是為了采購雞蛋,可是米洛卻買了棉花。米洛在黎明時分起飛趕往伊斯但布爾,飛機裏裝滿了具有異國情調的有柄帶腳的煎鍋和青裏透紅的香蕉,連飛機的炮塔裏都塞得滿滿的。奧爾是約塞連遇到過的最難看的怪人之一,可他也挺吸引人的。他的臉粗糙且凸凹不平,淡褐色的眼睛從眼眶中暴出來,活像一對褐色的半粒子彈頭。他那一頭雜色相間的濃密頭發是波浪式的,傾斜向上直到頭頂心,就像一頂上過油的小帳篷。他幾乎每次上了天都要出事,不是被擊落墜入水中,就是一個引擎被人打中失靈。那天他們的飛機起飛後是向著那不勒斯出發的,可不曾想到卻在西西裏降落了。一路上奧爾像個瘋子似的使勁地拉約塞連的胳臂,要他在那裏降落。
他們上那兒是為了找那個鬼精的、會抽雪茄的年僅十歲的皮條客。
這小子有兩個十二歲的處女姐姐,她們在市區的一家旅館門口等候著他們。那家旅館有一間房專供米洛使用。約塞連毅然地從奧爾身邊走開,獨自向遠方眺望著。此時他眺望到的不是維蘇威火山,而是埃特納火山,眼神裏既透著幾分關注,也透著幾分迷茫。
他心裏納悶,他們不去那不勒斯而到西西裏來幹什麼。與此同時,奧爾簡直是欲火難熬。他一個勁地傻笑著,結結巴已地吵個不歇,懇求約塞連同他一道跟著那個一肚子鬼主意、年僅十歲的皮條客去找他那兩個十二歲的處女姐姐。其實,她們既不是處女,也不是他姐姐。她們實際上已有二十八歲了。
“同他去吧。”米洛簡潔地給約塞連下達了指令。“別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想到自己的使命,約塞連歎了口氣,終於讓了步。“可至少先讓我試試找間旅館,這樣在完事之後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了。”
“你可以和那些姑娘好好地睡上一夜,”米洛用同樣狡黠的語氣答道,“隻要別把你的使命給忘了就行了。”
可那一夜約塞連和奧爾根本就沒睡。他們發現自己和那兩個自稱十二歲實際上已二十八歲的妓女同擠在一張床上。弄了半天那兩個妓女原來是兩個油膩膩、長著一身肥肉的女人。她倆夜裏就是不讓他們睡覺,吵著要交換搭檔。約塞連不一會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沒注意到那個擠在他身上的胖女人整整一夜頭上都裹著一條米色頭巾。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時候,那個一肚子鬼心眼、嘴裏總叼著古巴雪茄的十歲皮條客突然像個畜牲似的說翻臉就翻臉,一把扯下了那條頭巾。頓時,這個女人那顆醜陋的奇形怪狀的光禿禿的頭顱就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了西西裏的光天化日之下。她曾陪德國人睡過覺,為此她的那些複仇心重的鄰居將她的頭給剃得亮光光的,幾乎要露出了骨頭。那姑娘帶著女性特有的憤怒,一麵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大叫著,一麵拖著肥胖的身子搖搖擺擺地追趕著那個十歲的一肚子壞水的皮條客,那情形甚是滑稽。她那嚇人的、顏色蒼白且受到了極大冒犯的頭皮,環繞著她那張同樣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臉,十分可笑地上下滑動著,活像一塊經過漂白但卻仍然汙穢不堪的東西。約塞連以前從未見過如此光禿禿的腦袋。那個小皮條客用一根手指高高地挑著那塊頭巾,讓它轉個不停,像舉著一件戰利品似的。他始終在離她的手指頭幾英寸的地方蹦著,跳著,讓她夠不著,引得她在廣場上團團轉,幹著急,把擠在廣場上看熱鬧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還指著約塞連嘲笑他。這時米洛掛著一臉的嚴厲急匆匆地大步走來。他咂起嘴唇,對眼前這個傷風敗俗、輕薄無聊、不成體統的場麵深表不滿。米洛堅持立即離開這裏前往馬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