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米洛來說,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一個月份。丁香花總在四月裏盛開,結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這時成熟。人的心跳會比以前加快,減弱了的胃口也會重新恢複起來。四月裏,曾有一道色彩更為豔麗的彩虹在那隻周身發光的鴿子的身上閃爍。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賓德的腦筋一下子就轉到了柑橘上麵。

“柑橘?”

“是的,長官。”

“我的士兵會喜歡柑橘的,”那位指揮駐紮撒丁島的四個B26型飛機中隊的上校承認說。

“他們吃多少都不成問題,隻要你能從夥食費裏弄到錢來付帳。”米洛向他保證。

“卡薩巴甜瓜弄得到嗎?”

“在大馬士革便宜極了。”

“我特別愛吃卡薩巴甜瓜。我一向都愛吃得不得了。”

“隻要每個中隊借給我一架飛機就成,各隊隻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薩巴甜瓜就有多少,隻要你付得起錢。”

“我們是從辛迪加聯合體中購買嗎?”

“人人都在聯合體裏有股份。”

“這真令人吃驚,簡直太令人吃驚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集團購買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樣。比如說,想來點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愛吃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駐紮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機群指揮官嘀嘀咕咕地說,他仍然心存疑慮。

“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營養的噢。”米洛非常誠懇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黃和麵包屑。小羊排也很有營養。”

“哈,小羊排!”這位B25指揮官立即作出響應。“是上好的小羊排嗎?”

“是最好的,”米洛說,“黑市上賣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從未見過的、穿著最漂亮的粉紅色小紙尿褲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這種小羊排賣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飛機去葡萄牙。我沒這個權力。”

“隻要你借飛機給我,我就能辦到。再派一名飛行員駕駛就行了。別忘了——這能使你討得德裏德爾將軍的歡心。”

“德裏德爾將軍會再來我們食堂吃飯?”

“會吃得像頭豬似的,隻要你用我的純黃油煎上一些最新鮮的雞蛋,然後拿給他吃,他就會這樣。你還會有柑橘、卡薩巴甜瓜、白蘭瓜、多佛的純鰨魚片、烘烤冰淇淋、鳥蛤和貽貝等。”

“人人都有份嗎?”

米洛說:“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這事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歡米洛這個人。

“北邊部隊裏有個戰鬥機指揮官不肯合作,他跟我過不去,”米洛對德裏德爾將軍抱怨道,“往往一個人就會把整個事給毀了,這一來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純黃油煎出來的新鮮雞蛋了。”

於是,德裏德爾將軍便把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調到所羅門群島去了,讓他在那裏挖墳墓,後來又換了一個患有滑囊炎的老頭子上校來接替他。這老頭特別愛吃荔枝,他又將米洛介紹給了駐紮在陸地上的一位指揮B17型機群的將軍,此人尤其愛吃波蘭香腸。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換到波蘭香腸,”米洛告訴他說。

“啊,波蘭香腸,”將軍懷舊地感歎道,“要知道,隻要能買到一大截波蘭香腸,我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什麼都願意。”

“你什麼都不必拿出來。隻要給我一架飛機,每個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幹啥就幹啥的駕駛員。還有,在第一次訂貨時,你得付上一小筆現金作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遠在敵後幾百英裏,你怎麼去那裏弄香腸?”

“在日內瓦有一個波蘭香腸國際交易市場。我隻要將花生空運到瑞士,以市場上的公開價格將其換成波蘭香腸。他們將把花生運到克拉科夫,我呢,則把波蘭香腸運回來給你。你要多少波蘭香腸,就可以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到多少。你還能買到柑橘,隻不過上麵稍微染了點人造顏色。還有馬耳他的雞蛋和西西裏的蘇格蘭威士忌。當你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這些東西時,你等於是自己付錢給自己,因為你將在裏麵擁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實際上是不花一個子兒就買到了所有的東西。這不是挺有意義嗎?”

“你簡直是個天才。你究竟是怎樣想出這個主意來的?”

“我叫米洛·明德賓德,今年二十六歲。”

米洛·明德賓德的飛機從各處飛了回來,驅逐機、轟炸機,還有運輸機接連不斷地湧進卡思卡特上校的機場,開飛機的飛行員都是些叫幹啥就幹啥的人。這些飛機的機身上都裝飾有各個飛行中隊的象征圖案,其色彩豔麗奪目。每一個圖案都代表著一種值得稱讚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義、真理、自由、博愛、榮譽和愛國主義等等。飛機歸米洛調遣後,機械師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兩遍,將這些圖案塗掉,取而代之的是將事先刻好的標誌用耀眼的紫色噴在飛機上。那標誌是: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在這個名稱裏,“M&M”代表米洛和明德賓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將連接符號“&”插在中間,是為了消除這樣一個印象:這個辛迪加聯合體實際上是在一個人的操縱下。在米洛的調遣下,一架架飛機分別從意大利、北非和英國的機場,以及設在利比裏亞、阿森鬆島、開羅,還有卡拉奇等地的空運指揮站飛來。那些驅逐機有些被拿來做了交易,以多換幾架運輸機,有些則留著用來應付緊急托運事宜和運送一些小包裹。他還從地麵部隊弄來了一些卡車和坦克,用它們來搞短途運輸。凡參與的單位人人都有股份,個個吃得發福,兩片油光光的嘴唇間整天叼著根牙簽,懶洋洋地到處逛遊。米洛獨自掌管著所有的正在日益擴大的經營業務。由於他全神貫注地投入該項工作,一條條水獺皮似的褐色皺紋漸漸地爬滿了他那張操勞過度的臉,永遠也休想消除掉。這一來,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滿腹狐疑,整天不是為這,就是為那而頭疼。除約塞連之外,人人都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一則是因為他主動要求去幹事務長的工作,二則是因為他幹這差事幹得太賣力。約塞連也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但同時他也知道米洛是個天才。

有一天,米洛飛往英國去采購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後領著四架德國飛機從馬達加斯加飛了回來。那些德國飛機上裝滿了甘薯、甘藍、芥菜和喬治亞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從飛機上走了下來。他剛一踏上地麵就呆住了,因為他發現有一小隊憲兵正等在那裏,準備俘獲德國駕駛員,並還要沒收他們的飛機。沒收!僅僅這兩個字就使他又氣又恨。隻見他暴跳如雷地來回走個不停,一根非難的手指猶如一柄利劍,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統領著憲兵、臉上帶有戰場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著衝鋒槍的可憐上尉那三張滿含愧疚的臉前舞個不休,嘴裏還在不住地嚴辭痛斥著他們。

“這是在俄國嗎?”米洛以懷疑的口吻聲嘶力竭地斥責著他們。

“沒收?”他尖叫著,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國政府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執行沒收私人財產的政策了?你們真不要臉!你們竟會生出這麼一個可怕念頭,一個個都不要臉極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膽怯地打斷了他,“我們畢竟是在同德國人打仗呀。這些可全都是德國飛機。”

“它們根本不是!”米洛憤怒地反駁道,“這些飛機都屬於咱們的辛迪加聯合體,大夥人人都有股份。沒收?你們怎麼能自己沒收自己的私有財產?沒收,虧你們想得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沒說錯,因為等他們再細看時,他的那些機械師早已將德國飛機機翼、機尾和機身上原有的“十”形納粹符號用乳白色的油漆給塗掉了,而且還塗了兩遍,然後又用模板在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的字樣。就這樣,米洛當著他們的麵將他的辛迪加組織變成了一個國際性卡特爾。

如今,米洛的龐大的空中商船隊充斥著整個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飛機源源不斷地從各地湧來,從挪威、丹麥、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瑞典、芬蘭、波蘭等地方湧來。實際上,這些飛機歐洲的什麼地方都去,唯獨不去俄國,因為米洛拒絕同俄國做生意。當他找過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簽了約以後,米洛又創辦了一個集體所有的附屬公司,取名為“M&M花色糕點公司”。他又弄來了一些飛機,並從夥食費中撥出更多的公款來做這項生意。他經營的糕點有英倫三島的烤餅和鬆餅,有哥本哈根的梅幹和丹麥奶酪,還有從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諾布爾弄來的奶酪餅、奶油卷、奶油千層餅、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麥麵包、薑汁麵包、維也納的杏仁果醬餅、巧克力餅和分別從匈牙利和安卡拉搞來的包餡卷餅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歐洲和北非派遣飛機,飛機上拖著兩條長長的紅色廣告標牌,上麵用大大的方體字寫著當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圓腿肉,七十九美分……鰭魚,二十一美分。”他還將兩條這樣的牌子租給了佩特牛奶公司、蓋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諾克澤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聯合體的現金收入。為了體現自己有願意為公眾服務的公民意識,他還常常在空中廣告裏留出一些位置,免費為佩克姆將軍做公益宣傳廣告,如“要講究整潔”,“欲速則不達”,還有“能同做祈禱的家庭是永不離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薩利和霍·霍爵士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廣播員每天都要主持宣傳性的廣播節目,而米洛居然花錢買到了這些節目前的廣告插播權,以促進他的業務活動。就這樣,他的生意在各前線戰場都做得很紅火。

米洛的飛機成了人們司空見慣的東西。它們享有在各處隨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軍當局簽訂了一份合同,由他負責去轟炸德軍在奧爾維那托守衛的一座公路橋,同時又同德軍當局簽訂了由他來守護該大橋的合同,用高射炮火來對付他自己策劃的攻擊。為美軍轟炸橋梁,米洛可得到轟炸的全部成本費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為德軍守護大橋的協議款項也是如此,隻不過還附加了一條,即他每擊落一架美軍飛機,德方將付給他一千美元獎金。

米洛強調指出,這些交易的圓滿成功標誌著私有企業的重大勝利,因為兩國的軍隊都是社會化的團體。這兩個合同一經簽訂,無論是炸橋還是守橋,似乎都無需讓辛迪加聯合體破費一文,因為雙方的政府有的是現成的人力和物力來從事這些事情,更何況雙方都非常情願將其投入進去。結果,米洛通過他的雙邊謀劃實現了巨額利潤,而他所做的僅僅是簽了兩次名而已。

米洛的這個安排對雙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麵,由於米洛有在各處隨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飛機就可以悄悄潛入德軍陣地進行偷襲,而不會驚動德軍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麵,由於米洛知道襲擊行動,因此他有充分的時間向德軍的高射炮手發出警告,待美軍飛機一進入他們的炮火射程,就準確地向它們開火。除了約塞連帳篷裏的那個死人以外,沒有一個人不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策劃。

當天,那家夥剛飛到目標上空就被擊中,喪了命。

“我可沒殺他!”米洛感情激動地一再重複著這句話,以此來回答約塞連那怒不可遏的非難。“告訴你,我那天根本沒在場。你難道認為那天咱們的飛機飛來的時候,我就呆在那邊的地麵上朝它們開火?”

“但這整個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劃的,不是嗎?”約塞連大叫著回敬他。此時他們正站在黑緞子般的黑暗之中,這黑暗同時也籠罩著那條穿過寂靜的停車場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麼也沒策劃,”米洛氣衝衝地回答說,一邊激動地使勁吸氣,將他那噝噝有聲、毫無血色的鼻子擠成了一團。“不管有沒有我的插手,德國人總歸占著大橋,而我們則要去炸了它。我隻不過發現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讓我們從這一任務中撈到一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帳篷裏的那個人在這次任務中丟了命,而他連背包都沒來得及打開呢。”

“可我又沒殺他。”

“你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殺的。我說過,我根本不在場。我當時在巴塞羅那,在那裏購買橄欖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魚。我有定貨單,它可以為我作證。我也沒得到那一千美元。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們聯合體的帳,每個人都有份,連你也有,”米洛萬般誠懇地向約塞連傾訴道,“瞧,約塞連,不管那個混帳的溫特格林說過些什麼,反正這場戰爭不是我發起的。我隻不過是盡量以做買賣的方式來對待它。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轟炸機另加上麵的機組人員來換一千美元,這不能說是壞價錢。如果我能說服德國人,要他們每擊落一架飛機就付給我一千美元,那我為什麼不能拿這筆錢呢?”

“因為你在同敵人做交易,這就是全部理由。難道你就不明白,我們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