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內特利陣亡的消息,牧師差點死過去。塔普曼牧師當時正坐在自己的帳篷裏,戴著老花鏡認認真真地處理著日常文件。突然,電話鈴響了,機場上的人向他通報了半空中的飛機相撞事件。
他頓時感到心如刀割。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電話,另一隻手也抖動起來。這真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十二個人陣亡——多麼令人恐怖,多麼令人毛骨悚然!他越想越心驚膽戰。他不由自主地祈禱上帝保佑約塞連、內特利、亨格利·喬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不在陣亡之列。祈禱完畢,他又懊悔地責備自己,因為祈求他們平安就等於祈求別的他根本不認識的年輕人戰死。祈禱也太晚了,可他偏偏隻會祈禱。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心跳聲好像是從外麵什麼地方傳來的。他知道,往後他隻要坐上牙科醫生的手術椅,隻要看到外科手術器械,隻要目睹汽車事故,或者隻要夜裏聽見喊聲,他的心都會像現在這樣怦怦亂跳,並會產生現在這種馬上就要死去的可怕感覺。往後他隻要看見有人打架鬥毆,就要擔心自己會被嚇昏過去,會在人行道上碰破腦袋,或者會因心髒病發作而斃命,或者突發腦溢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妻子和三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再去見妻子,因為布萊克上尉對他的勸誘使他在心裏對所有女性的貞操和品德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覺得許多別的男人能夠給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滿足。現在,當他考慮死亡問題時,他總是想到他的妻子,而當他想到他的妻子時,他又總是擔心會失去她。
過了一兩分鍾,牧師覺得自己有力氣站起來了,於是便起身心情沉重地、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帳篷去找惠特科姆中士。他倆坐上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車。為了不讓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顫抖,牧師使勁把它們握成拳頭。他咬緊牙關,竭力不去聽惠特科姆中士興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對這次災難性事件大發議論。十二個人陣亡意味著又要準備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吊唁通函。這些信件郵寄給陣亡者親屬時可以捆成一捆。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產生了一線希望,也許複活節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一篇有關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籠罩在深深的寂靜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靜的人全都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殘忍無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師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感。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陰森可怕的寂靜場麵。大約兩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無精打采的軍人手裏拎著降落傘袋,沮喪地、一動不動地圍在簡令下達室外麵。他們麵無表情,一個個呆若木雞,目光死死地盯著不同的方向。他們似乎不願意離去,也不能夠移動了。牧師朝他們走過去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輕微的腳步聲。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亂地在無聲無息呆呆站立著的人群中搜尋著。他終於看見了約塞連,心中不禁一陣狂喜。緊接著,他就注意到約塞連滿是灰塵的臉上明顯地流露著疲憊、迷惘和深深的絕望,他不禁感到驚恐萬分,慢慢地張開了嘴。他立刻就明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認事實:內特利已經死了。他一臉苦相,輕輕地搖著頭,像是在抗議,又像是在哀求。這個消息好似一記重量的拳頭,打得他手腳發麻。他不由得抽泣起來。他感到雙腿癱軟,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內特利已經死了。他滿心希望是自己弄錯了,可是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他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周圍許多人正用幾乎聽不見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複念著內特利的名字。內特利已經死了:這個小夥子戰死了。牧師從喉嚨裏發出一陣嗚咽聲,他的下巴開始顫抖,他的眼中充滿淚水,他放聲哭了起來。
他踮起腳尖朝約塞連走過去,想站到他身邊去哀悼內特利,分擔他無言的悲傷。就在這時,一隻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聲粗氣地問道:
“是塔普曼牧師嗎?”
他吃驚地轉過身去,看見麵前站著一個又矮又胖、氣勢洶洶的上校。這個人腦袋很大,麵色紅潤,留著兩撇小胡子。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此人,“是我,有什麼事?”牧師的胳膊被這個人的手指捏得很痛,他使勁地扭動著胳膊,可就是掙脫不出來。
“跟我們走。”
牧師驚慌地向後退縮著。“去哪兒?為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最好跟我們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師另一邊的一個身材瘦削、長著一張鷹臉的少校用恭敬而悲傷的語調拖著腔說道,“我們是政府派來的。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出了什麼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師?”胖上校質問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們走吧,”布萊克上尉仇視而輕蔑地冷笑一聲,衝著牧師大叫起來。“你要是想不吃苦頭,就上車吧。”
幾隻手不容分說就把牧師拖走了。他想向約塞連呼救,可約塞連離得太遠,似乎不會聽見。附近的一些軍人如夢初醒,開始好奇地打量著他。牧師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轉過臉低下頭去。他乖乖地被人領進一輛指揮車裏,坐到了後座上那個臉盤又大又紅的胖上校和那個虛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間。剛坐下時,他以為他們要給他戴手銬,便自動地向他們一人伸出一隻手腕。前排座位上已經坐著一個軍官。一個脖上掛著哨子、頭上戴白色鋼盔的高個憲兵坐到了方向盤的後麵。車門關上了,汽車東倒西歪地開出機場,在崎嶇不平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著。直到這時,牧師才敢抬起眼睛來。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裏去?”他心虛膽怯地輕聲發問,眼睛依然盯著別處。他突然想到,他們是要把飛機空中相撞事件和內特利的陣亡歸罪於他,“我做了什麼事?”
“你就不會閉上嘴,讓我們向你提問題嗎?”上校問。
“別這樣對他說話,”少校說,“沒有必要那麼粗魯。”
“那麼叫他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
“神父,請你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少校同情地勸道,“這樣對你更好些。”
“沒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師說,”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說,“可我恰巧是個非常虔誠的人,我喜歡把所有神職人員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裏有無神論者,”上校嘲弄地說。他隨隨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師的肋骨。“說下去,牧師。告訴他,在散兵坑裏有無神論者嗎?”
“我不知道,長官,”牧師回答道,“我從來沒有到過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個軍官猛地轉過頭來,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臉。“你不是也從來沒有到過天堂嗎?可你知道有個天堂,不對嗎?”
“對嗎?”上校說。
“這是你犯下的一項嚴重罪行,神父,”少校說。
“什麼罪行?”
“我們還不知道,”上校說,“但我們會調查出來的。而且我們確信,你的罪行是非常嚴重的。”
在大隊司令部門前,汽車拐下了馬路。輪胎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響,車速稍微減慢了一點。汽車繞過停車場,開到司令部大樓後麵停了下來。三個軍官把牧師帶下了車。他們排成單行,領著牧師沿一道顫悠悠的木製樓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帶到一間潮濕陰暗的房間裏。房間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頭牆裸露著,各個牆角裏全都布滿了蜘蛛網。一隻蜈蚣嗖的一下竄過地板,鑽到一根水管下麵去了。他們叫牧師坐到一張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麵是一張小桌子,上麵什麼也沒有擺。
“你不要客氣,牧師。”上校一邊親切地招呼著牧師,一邊打開一盞耀眼的聚光燈,把光線直射到牧師的臉上。他又把一套指節銅套和一盒木製火柴放到桌子上。“我們要給你放鬆放鬆。”
牧師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齒格格打戰,四肢癱軟無力。
他感到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們可以想怎麼處治他就怎麼處治他。
這幾個殘忍的家夥可以就在地下室裏活活打死他,沒有人會插手救他,沒有任何人。也許,那位虔誠、富有同情心的瘦長臉少校是例外,可這位少校正在把一個水龍頭打開;讓水響亮地滴到水池裏。
接著,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長長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節銅套旁。
“現在一切就緒了,牧師,”少校鼓勵說,“隻要你沒有罪,你就一點用不著害怕。你這麼害怕是為什麼呢?你沒有罪,對嗎?”
“他肯定有罪,”上校說,“罪大著呢。”
“我犯的是什麼罪呀?”牧師哀求道,他越來越感到困惑不解,弄不清該向這幾個人中的哪一個求情。那第三個軍官沒有佩戴肩章,這會兒默不作聲地溜到了一旁。“我幹了什麼啦?”
“這正是我們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說。他把一本拍紙薄和一枝鉛筆從桌子的另一邊推到牧師跟前。“給我們寫下你的名字,好嗎?用你自己的筆跡。”
“用我自己的筆跡?”
“對。隨便寫在紙上的什麼地方。”牧師寫完後,上校把拍紙簿拿了回去,從一個文件夾裏取出一頁紙,把拍紙簿與這頁紙並排放好。“瞧見了嗎?”他對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說。少校正從他的身後嚴肅地凝視著這兩樣東西。
“它們不一樣,是嗎?”少校承認道。
“我告訴過你是他幹的。”
“我幹什麼啦?”牧師問。
“牧師,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驚了,”少校用極為悲哀的語調指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