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如您所說,文學不能簡單地裁決曆史,隻能反映人在曆史中的命運、體驗和感受。*已經成為曆史人物了,但他又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和現代中國人的命運、曆史及文學緊密聯係著,您作為一個作家,怎麼看*?
王蒙:我無緣與*有任何直接的個人接觸。五十年代,在大型會議上或“五一”“十一”群眾遊行集會時,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我在城樓下,作為一個青年團的幹部,帶領一批青年學生遊行而過,算是能見到他一麵。記得距離最近的一次,是在中央團校畢業時,受到他的接見。
編者:哪一年?
王蒙:一九五〇年四月,中央團校第二期畢業。那次接見不光是我們,還有海軍一個會議的代表。大家坐在下麵,靜候他的到來。*出來後,向大家招手,聚光燈打得很亮,然後由軍隊的同誌和我們團校的學生代表分別上去講話,向毛主席表決心。這算是最近的一次,所謂近,也有一二十米。
編者:當時你有什麼感受?
王蒙:那時的年輕人都一樣,見到自己的領袖,尤其是見到毛主席,都很激動,好像還喊了萬歲。
編者:除了這種人數很多的集體會麵外,你和*還有過什麼關係嗎?
王蒙:說起來有趣,他對我唯一的一次具體關注,是對我的一篇小說給予了關心,對我來說真是三生有幸。這是一九五六年底一九五七年初的事情,當時全國對我的那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小說進行了爭論,*知道了,並且講了話。他的講話雖然沒有正式發表,但我還是聽了他講話的錄音。
編者:*是在什麼場合講的,講了些什麼內容?
王蒙:他講了多次,包括在頤年堂召開的新聞、出版、文藝座談會上,在最高國務會議上,都講了這個問題。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我聽了錄音。幾次講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聽說王蒙寫了一篇小說,有讚成的,有不讚成的,爭得很厲害,反對的人還寫了文章對他進行“圍剿”,要把他消滅。可能我這也是言過其詞。我看了李希凡寫的文章(指李希凡在《文彙報》上發表的《評〈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不大滿意,李希凡也是新生力量嘛,現在寫文章我看不懂,大概是當了政協委員的關係吧。毛說到李希凡時有點諷刺的意味,不過時過境遷,這些都沒關係了。現在李希凡還是我的朋友。除李的一篇外,還有一篇,就是陳其通、陳亞丁、魯勒、馬寒冰四個人合寫的準備在《人民日報》發的《是香花還是毒草》,主題是要把我的那篇小說打成毒草。後來這篇文章的清樣送到*那裏,他看後非常不滿意。
編者:他們四人當時受到批評,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係?
王蒙:可能跟這有關係,說他們是教條主義。因為在這之前,他們曾發表過一篇文章,談整個文藝的形勢,受到批評。他們後來寫的這一篇也被*製止了,文章沒有發出來。*看了這篇文章後說,反對王蒙的人提出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中央還出過王明、出過陳獨秀,北京怎麼就不能出官僚主義。王蒙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我也不認識王蒙,不是他的兒女親家,但他反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他是共青團員嗎?(別人回答說:不是,是黨員)是黨員也很年輕嘛,王蒙有文才,就有希望。當然了,《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也有缺點,正麵人物寫得不好,軟弱無力,但不是毒草,就是毒草也不能采取壓製的辦法。這一點給我的印象很深。接下來,他還引了王勃《滕王閣序》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說:我們的政策是落霞與孤鶩齊飛,香花並毒草共放。*的講話內容我記得就是這樣。他講這些,當然都是從最高意義上作為一個政治家講的,我體會他是想通過這件事盡可能把空氣搞得活躍一點,創造一個自由環境,真正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些講話給了我極大幫助,起碼也有保護作用,使我的處境一下子變得很好。當然這些都發生在“反右”之前。
編者:*保護了你,後來為什麼還把你打成了右派呢?
王蒙:現在有很多外國記者也這樣問我,我說,不知道。我隻知道反右派運動一起,各報刊對這篇小說還是予以否定,時間不長,我就被定為右派。定我為右派的過程和內情到現在也不知其詳,我也不想知其詳。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送到*那裏,他借題發揮講了那麼多道理來開展鳴放,他是不滿意蘇聯的教條主義,也不滿意那四個人的文章。四個人的文章在蘇聯的《文學報》上轉載了,鍾惦的《電影的鑼鼓》在南斯拉夫的報紙上也轉載了,*說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認為鍾惦的文章有點右,四個人的文章是“左”,當時他把蘇聯作為“左”的教條主義來批評,同後來我們批評蘇聯修正主義是不一樣的。至於我自己定不定右派,我認為沒必要報到他那裏,也不可能是經過他的過問的。
編者:後來的整個形勢都變了。
王蒙:我當時頂多算副處級,根本用不著報到他那兒去,他也不會再有興趣。再者他的整個思想有變化,我看他後來的思想是發生了重大變化。
編者:你的小說要是放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發表,情況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王蒙:恐怕更糟了。幸虧他老人家說過那些話,雖然給我定為右派,講老實話對我還是比較客氣,對我的處理也是最輕的,報紙上也沒有大張旗鼓地要把我批倒批臭。
編者:這可能和*年初的講話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