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3)

最冷的時候過去了,轉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滿地的銀杏黃蓋了層薄薄白雪,使得那單衫杏子紅的女兒家再披回舊夾襖。清早的一縷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過完年,人就懶了。小巷裏的人都還沒醒,整整齊齊閉著的一排木門,靜悄悄的。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門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開了,一個女孩子探出半個身子。這女孩子名叫秦羅敷,與陌上桑裏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來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為那樣美好的人吧。羅敷姑娘披著鵝黃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過夫子街。夫子街繁華,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鋪開了張。羅敷低著頭,生怕被人認出來了。她那麼早出來,就是不想碰見人。記得上次出門,不巧遇見了鄰家的李捕快。捕快問她,“羅敷姑娘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這個月都寄第三封信嘍。”羅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沒回來過,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寫字先生吧哈哈。”當時羅敷頭腦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沒錯、說得對,她是想見寫字先生,但是、但是、怎麼能被人說出來呢!穿過一排排字畫店,在夫子街的盡頭,便是郵驛館。進到郵驛館,再轉向右邊連廊,就到了捉刀館。捉刀館的門已經開了,羅敷姑娘探進去看。身著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戶旁,隨意地披散著頭發。麵容很白,五官很深,線條筆直。一雙眉毛便像隸書中的蠶頭燕尾,斜飛入鬢。低垂著一雙眼,暗藏凜冽寒光。其實第一次羅敷姑娘看到這男子時,是有些害怕的。親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鄉了,換來這樣一個人。一語不發,周圍發生的事情仿佛也與他毫無關係。那時,羅敷走近他,說道,“……來寫信。”那人隻是拿起筆,等著寫。連頭都不抬。羅敷結結巴巴的說著,那人默默寫著。以前的老先生會邊寫邊問羅敷很多問題,總是笑眯眯的,氣氛十分融洽。而這個人便隻是寫字,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讓羅敷懷疑,他真的在寫自己說的話嗎?信寫好了,羅敷拿過來看。她小的時候曾在蒙學認過字,如今還記得百十來個。寫信不行,看信倒還是能看懂一些。一共兩頁紙,與羅敷想象的不同,這人的字很秀挺,一筆一劃,寫得規規整整的。大部分內容羅敷都沒能看懂,她想,自己說的話寫成字以後原來是這樣的嗎。一行行掃完,偶爾認識幾個詞,最後,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羅敷記得,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天涼了,姐姐要好好照顧自己。”可是這封信的最後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天寒露重,望君保重。羅敷覺得這句話很好聽,自己的話都被他寫成了這麼好聽的字嗎?然後看見這位寫字先生拿來了信封,該落名字了。羅敷說道,“我叫秦羅敷。”自己的名字生僻,剛想解釋是哪幾個字。寫字先生卻忽然抬頭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笑了,“哎,正是。”下午,姑娘家在無人的小巷子裏蹦蹦跳跳的走著,邊走邊哼著那首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垂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記得小時候,鄰家的先生說,“既然你叫羅敷,那我就教你陌上桑吧。”她一字一句的學會卻又覺得沒什麼意思。自己又不是那樣傾城傾國的女子,使得王孫駐足。也嫁不得那樣青絲係馬尾的美男子……可是今天,羅敷又覺得,這首歌好聽極了。後來,她便經常去看他。她知道了他姓陸,名叫陸歸。是外鄉人,不過打算在這裏長住。他不理她,不過她問的問題他都會回答。她努力的學認字,荒廢了女工,天天就拿著論語死磕。她笑著想,自己認那麼多字幹嘛呢。字都認識了還怎麼找他寫字啊。可是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了,多到可以讀懂他寫下的每一句話了。有一次她問他,“你每天寫這麼多信,有沒有給自己寫過呀?”他搖搖頭,“沒有。”她看著他寫的信,覺得字字句句都那麼好,卻沒人知道。於是說道,“你人真好。”半晌,他回答道,“你要是早幾個月認識我就不會這麼覺得了。”羅敷一愣,她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卻很高興,因為這是這人第一次和自己說題外話。幾個月前,陸沉剛剛回到京城,精神正處於崩潰邊緣,最瘋狂的時候一天能殺幾百號人,剝皮抽筋淩遲手段更是聳人聽聞。羅敷姑娘要是早幾個月認識陸沉,估計得厭惡一輩子。所以說時間還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後來,羅敷的姐姐回家探親,羅敷便沒有理由找他寫信了。但是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姐姐。姐姐新奇,兩人偷偷來看。姐姐說“你怎麼喜歡上了這麼一個人啊,一身的戾氣。”羅敷著急道,“你再仔細看看,其實他人很好的!”姐姐笑道,“人好?是模樣好吧,原來小妹喜歡長這樣的啊。”羅敷漲紅臉道,“人好!就是人好!比你這樣尖牙利齒的人好!”後來,巷子裏的人都漸漸知道羅敷姑娘喜歡寫字的陸先生了。女孩子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的去看他。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可以穿漂亮的春衫了。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於是,一整個春季也都在少女百轉千回的心思間度過。待到夏季,樹葉的顏色由嫩綠變為墨綠,螢蟲零零散散的閃爍,知了影影綽綽的鳴叫。夏初的幾天還是很涼爽,星空也敞亮。晚上的時候,陸沉也會坐在郵驛館的大院子裏乘涼,默默聽那些老人家講著些陳年往事。他想,原來自己已經在這裏住了半年了。這座城的人們過得都很慢很慢,慢得陸沉都覺得自己已經過了一輩子。每天的生活都一樣,陸沉總是起的很早,會提前進捉刀館,掃掃地。然後開始替人寫信。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要寫三四十封,生意不好的時候,坐了一天也不見一個人來。可有個姑娘總是來,陸沉不傻,當然知道這姑娘喜歡自己。但是,管她呢。這天,姑娘又來了。背著手,彎著腰看了陸沉好久。看的陸沉不得不抬頭看她了。姑娘說,“陸先生,我發現你頭發白了好多。”陸沉道,“真的?”其實羅敷早就發現陸先生的頭發在漸漸變白,姐姐還嘲笑說“少白頭”。這天,她看著陸先生,兩鬢已見雪色。她記得的,自己第一次見這人時,墨發如鴉翼。於是她就對他說,你的頭發白了好多。結果他抬頭問道,“真的?”然後,竟笑了。原本僵硬冷峻的麵容麵容忽的化作一池春水。羅敷怔怔地看著陸沉,莫名其妙。中午,陸沉去問小歲借來了鏡子。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照過鏡子了,再不看看估計連自己長什麼樣都記不清了。鏡子中的自己和想象中的不同,眼角不似原先那麼淩厲,已經有些下垂了。兩鬢斑白而淩亂。小的時候人人都說他長得像他娘,於是他覺得自己長得很好看。可是現在,他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己醜極了。陸沉苦笑,心想,若是一夜白頭倒好,幹脆利落,就像那戲中曲書中人一樣。可如今自己這頭發有黑有白,如同癩皮狗一般,算個什麼事?這天,羅敷姑娘愣愣的走在路上。她一直在想,陸先生笑了。自己說他白了頭,他卻笑了。雖然毫無根據,可是羅敷卻忽然覺得,陸先生一定是有喜歡的人了。而且,是喜歡到了骨子裏。肯為那人終老,肯為那人白頭。關乎愛的時候,女孩子的直覺總會變得異常的準。下午的時候,賀夫人來了郵驛館。賀夫人最近總會來,蹲在放信的那間屋子裏,一封一封的找,看看有沒有自己兩個兒子的信。兒子說過年就回來,可是賀夫人等到了整個春天都過去了也沒見人回來。春末夏初,賀夫人才收到一封簡短的信,是賀溫玉寄的,他說朝廷裏出了點事,晚些回來。賀夫人聽說了,皇帝駕崩新君登基。莫不是就是因為這事?仍是不放心,原來每次都可以收到四封信,溫玉和平安總分開寫的,兩人都會給爹娘各寫一封……可是現在就收到賀溫玉短短幾行字。有時候陸沉會站在旁邊看賀夫人找信,卻從來什麼都不說。仿佛他一開口,整個世界就崩塌了。直到入了秋,賀溫玉才又寫了封信。說是病了,養好病過年前一定回來。信是賀夫人自己翻出來的,信差還沒來得及送。陸沉看著賀夫人把信找出來,迫不及待的拆開,心中忐忑不安。但是賀夫人看完信,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看來賀溫玉仍沒寫賀平安死了的消息。陸沉想,應該是因為賀溫玉一直找不到賀平安被葬在哪裏了。他必須帶著弟弟的靈柩才能回鄉。連怎麼死的葬在哪裏了都沒弄清楚,他便不敢寫在信裏,讓父母徒傷悲。於是陸沉決定攢夠錢了,年底再回一趟京城。把平安的靈柩接回來。當時負氣,把他和自己母親葬在了一起,現在仔細想來,做的很不妥當。賀夫人把短短一封信看了三遍。陸沉問,“怎麼樣?”賀夫人道,“說是病了,今年過年再回來。”陸沉點頭。“但是……”賀夫人的眼睛黯淡了,“平安好久都沒寫信了,溫玉也不提他……”陸沉張了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