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失的故鄉(1 / 1)

這座曾經長滿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裏度過難忘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可是如今,我卻在日夜思念的家鄉迷了路:它變得讓我辨認不出來了。通常,人們在說“認不出”某地時,總暗含著“變化真大”的那分歡喜,我不是,我隻是失望和遺憾。

我認不出我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為那裏蓋起了許多過去沒有的大樓,也不是那裏出現了什麼新鮮和豪華,而是,我昔時熟悉並引為驕傲的東西已經消失。

我家後麵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著南國凜冽的風霜綻放的梅花消失了。那裏變成了嘈雜的市集和雜遝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青年的熟悉的小徑上迷了路。我沒有喜悅,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隨著年華的失去而一起失去了什麼。

為了不迷路,那天我特意約請了一位年輕的朋友陪我走。那裏有夢中時常出現的三口並排的水井,母親總在井台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總是在冬天的水裏凍得通紅。井台上邊,幾棵茂密的龍眼樹,春天總開著米粒般的小花,樹下總臥著農家的水牛。水牛的反芻描寫著漫長中午的寂靜。

那裏蜿蜒著長滿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綠的稻田。我們家坐落在一片鄉村景色中。而這裏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彌漫著歐陸風情的中國海濱城市。轉過龍眼樹,便是一條由西式樓房組成的街巷,紫紅色的三角梅從院落的牆上垂掛下來。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檸檬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陽光的樹蔭下,透過林間迷蒙的霧氣望去,那影影綽綽的院落內植滿了鮮花。那裏有一座教堂,有繪著宗教故事的彩色的窗欞,窗內傳出聖潔的音樂。這一切,如今隻在我的想象中活著,與我同行的年輕的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隻屬於我,而我,又似是隻擁有一個依稀的夢。

我依然頑強地尋找。我記得這鮮花和叢林之中有一條路,從倉前山通往閩江邊那條由數百級石階組成的下坡道。在斜坡的高處,我可以望見閩江的帆影,以及遠處傳來的輪渡起航的汽笛聲。那年北上求學,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聲汽笛至今尚在耳畔響著,悠長而纏綿,不知是惆悵還是傷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邊的路,石階和汽笛的聲音了!

這城市被閩江所切割,閩江流過城市的中心。閩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彌漫著濃鬱的傳統氛圍,那裏誕生過林則徐和嚴複,也誕生過林琴南和謝冰心。在遍植古榕的街巷深處,埋藏著飄著書香墨韻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另一邊,閩江深情地拍打著南台島,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嶼,那裏蕩漾著內地罕見的異域情調。那裏有伴我度過童年的並不幸福,卻又深深縈念情想的如今已經消失在蒼茫風煙中的家。

我的家鄉是開放的沿海名域,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態加入並融會進原有的佛、儒文化傳統中,經曆近百年的共生並存,造成了這城市有異於內地的文化形態,也構成了我童年的夢境。然而,那夢境消失在另一種文化改造中。人們按照習慣,清除花園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過去種植花卉和街樹的地麵。把所有的西式建築物加以千篇一律地改裝,草坪和樹林騰出的地方,聳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們以自己的方式改變他們所不適應的文化形態,留給我此刻麵對的無邊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鄉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夢幻,包括我至親至愛的故鄉。我擁有的悵惘和哀傷是說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