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1 / 2)

出生本不是件很複雜的事。在那樣的農村,跟阿貓阿狗差不多。很小時候的事當然記不清,隻後來聽家裏大人說,是“麥子瞞老鴰”時所生,落地時不哭,小眼緊閉著。麥子能瞞住老鴰,想必小半尺一大拃高了吧,那應是春天,春意盎然的春天,花紅草綠,萬物複蘇。老鴰在麥田裏或叫或鬧尋食呢。落地時不哭,屬例外,“小眼緊閉著”實為正常。不哭,揍他,用耳刮子拍或用破鞋底照屁股蛋子上扇就成,沒有打不哭的孩子。

小眼七天也該睜開了吧,不睜就掰,農村叫七天“掰眼”。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個世界,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什麼呢?我努力回憶,自然記不起。但最早留在記憶裏的東西還是有的,那是一個繽紛的萬花筒般的世界。

怎麼這麼多花呀。紅的、白的、黑的、黃的,花裏胡哨的,紮眼刺目的。我對著它們看,它們爭先恐後嘰嘰喳喳地往我眼前湊。你不看誰誰還生氣有意見,齜牙咧嘴,裝扮鬼臉。看著,花朵花瓣裏就有小人出來,翻跟頭跳躍。小人兒說什麼,打什麼手勢,我都能聽懂,看懂。有時還和他們對話,跟著攆著他們走。當然,我總想抓住他們,可他們滑得很,溜得很。你一有這心思,他們馬上就知道了,就躲回到花瓣裏。明明是地下的花嘛,怎麼忽然高掛在了樹上。小人兒是怎麼個上樹法呢,騰雲駕霧。他們為什麼能一下從地上跳到樹上,我為什麼不能呢?

我問或背或牽著我的爺爺。

不知為什麼,小時最初的記憶仍然是我爺爺,父母們都忘光了。

爺爺望著我。有時說:“嘁,這傻孩子。”有時竟真的怕我傻了,怔怔地說:“小哎,你千萬不能傻喲,傻了可完了。”

爺爺當過兵,據他說在東北當過張作霖的兵。爺爺說,山上老林子裏的樹墩是不敢坐的。坐了就倒黴,開仗時,子彈長了眼似的找你。弟兄們之間什麼玩笑都能開,就是不能從背後拍肩膀,你敢拍,對方就敢用刺刀朝後捅你。因為熊瞎子就是從後邊拍人肩的,人一轉臉,熊瞎子一掌就把你拍了。要麼伸舌頭把你的五官帶臉舔去,也成骷髏瞎了。多少兄弟沒死在戰場上,就死在了熊瞎子的舌頭和大掌下。爺爺還說,新兵怕炮,老兵怕號,打炮不要緊,趴下不動就行了,多準的炮彈也不會再落在炮坑裏。你就靜等著讓他們打,不礙事。炮彈一響,黃金萬兩,打不多大會兒就該停了,停了才要命,衝鋒號一響,那是真死人的時候……

爺爺似乎不害怕,絮絮叨叨地講:東北老林子裏啥都有,皮子、老山參……老山參,百年、千年老山參,可不是隨便都能碰上的,碰上了你也挖不出,鬼精得很,會跑——首要的任務是用紅線係上,係上它就跑不了啦——

爺爺當的可能是通信員傳令兵之類吧。他說他使的是短槍。“王八盒子,大鏡麵,德國造,使著都舒服,看著也舒服,二十響呢……”

爺爺說。

“丟了,都丟了喲——”爺爺自言自語。說的可能是深山裏送信時,被土匪繳了械。“沒用,冷不丁冒出撥人,大槍頂你腦門子上。你還能咋的。人家也仗義,是奔你懷裏家什來的。不傷你人。把槍留下,就放人——”

但放了人,爺爺也不敢再去找“張作霖”了。剩下的路隻有跑。爺爺說那時跑,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深山老林,願朝哪跑朝哪跑。

爺爺跑到了個寺廟裏,出家當了和尚。“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呀,是地方都比咱這地方強。”從小爺爺就給我灌輸這思想。“跑,小哎,你大了,能跑就跑,跑得遠遠的。兒大不由爺,扛槍吃飯去,莊戶孫有什麼用……”在爺爺背上時,他就這樣教我。

但爺爺自己這一站跑得確實不怎麼樣。爺爺說,倒了八輩子的大黴,早起晚睡地幹活,沒完沒了地念經。那個不自在!晚上睡覺,要曲著半個身子,床小得可憐。滿林子的大木料,為什麼要打這小的床呢。爺爺說就是想著法兒讓你不自在!吃的也不行,棒米子飯,沒魚沒肉不見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