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不說這些了。還接著說感覺吧。血雨腥風呀,樹倒猢猻散呀,我的住在樹上葉梢裏的小人兒呀,嘰嘰哇哇地叫,我的在花瓣草叢間正歡歌笑語舞蹈著的小人兒呀,嗚嗚地哭。
樹倒了,花踐了,草汙了。遍地的植物的血。血流成河。誰說植物的血是綠的。不對,是紅的。跟人的一模一樣,跟小貓小狗的一模一樣。又一批樹倒下了,咕咚咕咚響。大地在震動。房梁房檁也是木頭也是樹自然吱吱咯咯響,抖嗦嗦地怕、顫。又一批樹倒下了,繁花似錦,綠葉紛紛,是腰斬,攔腰截斷。樹腰折腰斷,但樹還未死,頭重重地戳地,痛得在地上打滾,呻吟哀嚎。樹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來一刀吧,再來一斧吧,再來一鋸吧,慘哪,慘哪——慘——
又一批樹倒下了,碩果累累,拖兒帶女,是連根刨,掘地三尺,斬腰斷蒂,樹們整身子歪倒,呼天搶地嚎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你們殺我,但不能殺我的孩子呀……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我渾身發抖,小便失禁,我尿在了褲襠裏。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我又大便失禁,臭烘烘的,我又拉在了褲襠裏。
得得得,得得得——
像瘧疾,像膈應,像腳底板抽筋,像大錐子穿心,我疼我癢我怕我驚,我冷我熱我開水裏打滾,我冰窟窿裏翻身,我活魚生刮鱗,我小公雞活拔毛,我黑狗花貓活剝皮,我紅肉白骨鈍刀子生刮咯吱咯吱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要多疼有多疼……
反正不是好事。反正橫豎不是個味。我小時候見過殺狗剝狗。把狗攏住了,小心地哄,虛情假意著騙,然後弄根繩,係活扣,套在狗脖子上。然後翻臉,然後無情,翻臉不認狗呀,無情又絕義呀,然後用力拉緊繩。活繩變成死扣,狗縊狗跳狗蹬腿,狗喘不過氣張開嘴。好,你張開嘴就好了,順著猛灌一瓢水。狗被縊,然後猛地一嗆,就死了。其實狗沒死,是暈,是休克。狗一會兒還會再暈回來的,還會還陽的。但我的鄉親們不管這些。我的鄉親們用很毒很惡很挖人的眼光邪邪地看我,手裏拿著一把刀,刀把他握著,刀尖對著我,說:“我們都不知道它會還陽?就你知道它會還陽,能得你不輕……”
狗暈狗休克,被人死狗樣吊在樹上。樹上紮一大釘,拇指樣粗,大耙齒樣長,狗就吊在那裏,繩結就拴在那上頭。結實著呢,十個狗也掙不脫。
開始剝皮。刀要鈍刀。刀子快了不行,弄不好就會傷著狗皮。狗皮透,出了洞,公家供銷社收購站價錢就會跌的。這誰都知道,人人都知道。
第一刀從狗的臉上下刀。從狗的上唇和鼻子處劐開。
一刀下去,狗疼得齜牙咧嘴,再暈再休克的狗也還陽了。
但沒有用。繩還在脖子上套著呢,扣還在越勒越緊了呢,大拃釘在樹上錚挺著呢,狗四腳不著地,有力用不上,在樹上滴溜著呢。
狗嗓子裏咕嚕咕嚕響,四腳朝空著急著緊踢蹬。
沒用。第二刀一下劃開狗臉。露出狗頭骨白,狗眼睜睜。狗眼珠子是突出來的,比沒剝時的狗眼突出突兀了許多。狗眼暴突,狗眼明亮,狗眼血紅。
這可能還不是狗最難受之時候。最難受之時候我認為在後邊。
劐開了狗臉,剝出了狗頭。下邊的程序應該簡化了,效率也相應提高了。剝狗人揭著狗臉處之皮,霍地一拉,刺地一拽,這是真正的生拉活拽,生撕活扯,生皮活剝。狗眼見著就不是狗了。狗之毛這時會刺啦一下倒豎起來,狗尾巴這時會吱吱鳴叫著直立起來,狗脊梁會咯吧吧造橋蟲樣弓起來,狗尿滋滋尿出來,狗屎嘟嘟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