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裏的俗話說:從小看大,三生至老。三生就是三歲吧。我三歲時開始走下坡路。原先經常叨叨的嘴忽然住了。任什麼事不再吭聲。按大人們的話說是三磚也砸不出個屁來了。為什麼呢?隻有我自己知道。有話才說,沒話說什麼呢?看見了什麼才說,什麼看不見,都沒有了還說什麼呢。原來的話多,那是有話說,有話可說,樹也說,草也說,花也說,小話皮子們也說,我都聽見了,看見了,所以說,所以有話說,不能不說。現在都沒了,白天晚上一個樣,陰天晴天一個樣,刮不刮風一個樣,天天一樣一樣一樣。我還說什麼?白天灰蒙蒙的,不是有沒有太陽一個樣嗎?晚上灰蒙蒙的,不是有沒有月亮一個樣嗎?陰天灰蒙蒙的,不是和晴天也一個樣嗎?晴天灰沙更大些,跟陰天又有什麼區別,又有什麼兩樣!不下雨地幹地燥地灰地堿地裂口張嘴塵土飛揚。可下了雨呢,跟沒下一個樣,不管多大的雨,地都不起漿,板板結死塊,呼啦水流光。流到哪裏也存不住,沒有了草綠苔青樹遮林蔭,荒沙堿地都成了直腸子,無底洞,吸水就像灌窟窿,永也填不飽,永也灌不滿。所以,下不下雨也一個樣。旱澇也一個樣,無所謂旱,無所謂澇。你大雨三天三夜夠厲害了吧,地裏水衝水澆溝溝道道了吧,莊稼東倒西歪夠澇模樣了吧?沒用,天晴日頭出,下吸上頭蒸,前半晌是澇,後半晌就是旱了,旱和澇一個樣。
所以,這種地兒誰還呆?能走的都走了。鳥走了,魚走了,蛙走了,鱉走了,小話皮子們機靈鬼更是走得快,日溜一陣風,集體沒了影。就剩下我們了。我們這些個沒處逃沒處躲、沒處遷徙的莊戶孫。
沒有了看的,沒有了說的,我自然無話,就不說話。這樣,大人們都說我傻了。“啞巴!”“呆子!”“木瓜!”父母親說。“傻子!傻B,傻屌一個,從小看大,三生至老——”鄰居、親戚們說。
沒有了說的,我自然不說,沒有了看的,我自然不看。長時間不說話,就是啞巴。可長時間不看,看不到什麼呢,那眼睛也就直了,愣了。直瞪著,沒有了內容,眼球也再不轉圈。啞巴加呆子,我成了真正的傻子。
傻子就傻子吧,反正那時年齡尚小,也礙不著誰。鄰居村人們也並不特惡我嫌我。父母們也不特惡我嫌我。還說“指望”著呢,指望什麼?傳種接代,續燒香火。這我也多少知道一點。可是後來越發不行了。弟弟妹妹們多起來,先是一二個,三四個,到後來多到了七八個,上十個。上十個當然是逐漸多起來的,我的厄運慢慢加重,與日俱增。七八個是指實際存活的數目,四男四女,足足地夠坐滿一桌了。實際上一桌根本坐不下,窮人家裏哪有大桌,哪有那多椅凳供你坐,全家就一個小方桌,四條腿,朽得不見木理紋路的麵,腿也不牢靠,不是墊磚就是墊瓦。(在我的記憶印象中它沒有一次穩固穩定的,放哪裏,怎麼墊,都是活活絡絡)兄妹八個,加父母加爺爺奶奶,這樣的桌子是沒法坐的,隻能圍。爺爺奶奶坐了,父母親坐了,就占了四方。四方桌也就四方吧,剩下的就是角了,角處也擺不下凳子,不能坐的,所以,隻能圍,站著圍,裏層外層地圍。
誰到過這樣的農村?誰經曆過那時我們的農家生活?誰專門研究關心過我們的飯食和吃飯人的境況,遭際?有沒有?有的請您抬屁股站站或抬胳膊舉一下手?沒有吧,沒有聽我說。可以這樣講,這種飯是無論如何都吃不好的。首先是沒吃的,開飯了,開飯了,實際上沒飯可吃,隻是紅薯而已。那地方,地沙地堿天旱天幹,隻能種紅薯。春紅薯夏紅薯,兩季紅薯。春紅薯粉多,宜切片曬幹,幹了叫紅薯幹。夏紅薯收時已到秋冬時節,天氣冷,宜冬藏。冬藏挖地窖,幾人深,房子大,藏得越多越好,要藏夠一冬一春吃的才行。種莊稼?隻有靠黃河灘塗有水的地方,那裏才能種莊稼。但,黃河那時也是多靠不住的。三十裏河東四十裏河西兩邊跑床。莊稼不是有種無收,就是種收無望。種高粱稍好一些,稈高,不怕淹,也潑,扛得住旱澇。所以,家鄉人一年四季,長年累月就隻靠紅薯和高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