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1 / 3)

春天裏相對來說是比較難的。能搜尋到的吃的東西比較少。這個時節,鴿子也難逮。野地裏,鴿子見顆糧食粒兒,二話不說,如驚槍般炸了群地飛。為什麼?多少年的曆練,一代一代的遺傳,鴿子們也精了,大春荒裏,人都吃不著糧食,哪裏來的玉米,哪裏來的豆?不是秋天不是夏,離莊稼成熟早著哩,平白無故沒有理由,怎麼?天上會掉餡餅?不吃,不吃,準是那幫臭小子下的餌,做的套。又餓急了不是,又餓瘋了不是,又想解饞了不是,又想油水了不是……鴿子們精了,鴿子們也會思會想。

所以,這個季節不適於逮鴿子的。逮住也不中,鴿子一冬裏加一春裏都餓,也燈草樣輕了,逮住了也沒法吃,一把鴿毛,幾根瘦骨,不夠惡心人的。

好,話說到這裏,一準也會有在農村呆過幾年,或下鄉插隊,或走親戚串門的懂點鄉下事、知道點鄉下情況之大人們抬杠,曰:春天不種莊稼了?種莊稼就有種子!鴿子還不是下來吃!

唉,這您別抬杠了,您問的這問題愚蠢至極,幼稚至極,可笑至極,連我們那裏的鴿子心眼多也不及。我們那裏的鴿子,都被我們逮精了,訓練機警了。它們才不上當呢。它們心裏明白著哪,黃河套裏無遮無攔,沒邊沒沿,有多少野鴿子呀,春天的糧種子比他們人們的爹娘還親,他們舍得叫我們禽類吃?“餓死爹娘,不吃種子糧。”你瞧瞧他們還人模人樣地講孝道哩,講禮義廉恥文明哩,這回露餡了吧,多虛偽呀,多惡心呀。可話說回來,種子糧多貴重呀,他們能不防著我們鴿類。他們一準拌了農藥六六六,浸了農藥敵敵畏。對,咱不吃,咱不吃,誰願吃誰吃去。誰吃誰的嗉子鼓氣泡難受,張嘴吐白沫,喘氣又捯氣,伸腿又蹬腿,一會兒準完事。完事可是真玩事,像被那幫臭小子逮住一個樣,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小命到西天暈乎去了。

所以,我家鄉的鴿子們這個時候精著呢。見糧食就躲,寧可餓得燈草樣輕,也決不貪嘴。

同誌們,實踐出真知。不餓不知道,餓是真道理。餓是個好事呀,餓,出思想,出智慧,傻人能餓聰明,愚人能餓靈光,跳蚤能餓成龍種,叫化子能餓成皇上。(天,我怎麼這麼聰明,寫出這麼好的句子呀,真是的,曆史上多少叫化子餓出餓成皇上了呀,和尚餓成過,流氓餓成過——)

跳蚤餓成龍種,叫化子餓成皇上。這可真不是胡說八道。曆史上多少皇帝老兒是餓出來的呀,是因餓出來的呀。餓了,不忿,餓極了,造反,反他娘的。如果運氣好,如果小聰明,如朱元璋輩,如劉邦輩,如李闖王輩等等,等等,不都成事了嗎,不都當皇上了嗎?所以,不挨餓能行?餓得不狠能行?

關於餓,我還有個體驗,那就是可以強身壯體。餓出強壯,餓出健康,一點兒不假。我不是說了嗎,就拿我為例。餓了那麼十幾二十年,身體竟長成了大塊頭。到現在還不得病。真是一份苦一份福,一份難一份財呀,財可不是什麼金錢,那是財富,人生的無價之財富!有些人為什麼那麼愚蠢,就是吃得太飽撐的。一天三頓飯,三頓飽,腦滿腸肥,無所用心,他不愚蠢庸俗才怪。有些人為什麼老不記事,不吸取教訓,不體恤下情,不關心民瘼,自己好不顧別人好,自己撈足了還撈,貪得無厭,腐敗透頂,置百姓苦難於不顧——有些人為什麼不知善行善,善待同事,善待家人,善待朋友……欠餓所致。先餓他三天試試,先餓他三年五載試試。多少當年的朋友,現在有的當了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官了,有的則賺了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幾個臭錢了,竟說:現在一天到晚最大的難處是到吃飯時不知吃什麼,到哪裏去吃。聽聽,這是什麼話,是人話嗎?我就非常之氣憤,不顧鼻子不顧臉地當麵罵之:“餓得輕,生得賤,餓你個龜孫三天試試……”

“你就不能輕著說,留點餘地,都是當年的朋友,都得罪光了——”多少次,妻勸我。我當然自知不對,也很後悔。但還是不行,一遇到類似事,聽到類似話,還是怒火中燒,想熄也熄不下。

也就是前幾日吧,一個原在官場後下海開了公司賺了幾個錢的朋友,說起他裝修的住宅。五室一廳的住宅,他老人家裝了七台空調——還顯擺,說客廳兩台三匹的空調還不行,降溫還太慢,還要換……

我聽著聽著還是沒忍住:“放狗屁,降多少是涼快,降多快才是快?叫你龜孫再回農村去鋤地,鋤三天三伏天的高粱地,你保準知道啥叫涼快——”

當然,我這種話人家聽著才不是人話哩。人家夫妻倆當場臉都變色了。

可,我說的是真話。

盛夏日頭毒哩,高粱地裏高粱長得密,那可是密不透風的。汗水洗澡樣流,水澆樣流,一會兒流完就幹透了,人都曬暈乎了。但你還得揮汗下力幹活,不然就得落後的,落後人所不齒的,生產隊長日娘祖奶奶開罵的。

高粱葉子如鋸齒,劃你胳膊腿條條道道。

高粱葉子如刀劍,你的臉麵,你的眼角,濕了幹,幹了濕,鹽漬斑斑,五花六道,高粱葉子再一劃拉,血水哩啦,痛不欲生。

你狗日的再說空調不好?

你狗日的再鋤三天這樣的地去試試?

你保準說空調好了,好好,沒有空調也涼快了。你是好了瘡疤忘了痛,提溜起褲子充聖人,你是吃飽飯撐的,有倆錢燒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能得不輕,賤得不行,撐得不輕,燒得不行——

春天裏,作為小孩子正長身體的食品——肉食,碳水化合物——鴿子是吃不成了。而家裏又沒什麼吃的。你說怎麼辦?吃什麼?靠什麼活人。

春荒,春荒。春天裏青黃不接,是極其可怕的季節。小死孩可是春天裏扔得最多的。秋夏裏田裏長莊稼,再怎麼急,也能有口吃的,青口也好,黃口也好,隻要地裏有,隻要地裏長,就不怕。看看,十歲的孩子,八九歲的孩子,生活上還是挺老到的。什麼是青口呢?就是沒有成熟的莊稼。什麼是黃口?就是已成熟未收割的莊稼。這我都知道,打小就知道。

春天裏,青口黃口都沒有,事情會是一團糟。春天還遠比不上冬天。因為冬天挨著秋天,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再怎麼著,秋糧是要收點的,玉米、高粱還是要打一點的。紅薯作為夏秋兩茬,夏薯曬幹,秋薯儲藏,也還是能吃一些時間的。

可怕的倒黴的春天。青黃不接。青黃不接沒吃的,日頭還可著勁兒地長。老不落,日長如年,度日如年。真是要命。要大人的命,要小孩的命。唉,大人們看著不落的日頭歎氣,唉,很小時候,我們小孩子們都知道跟著大人歎氣、發愁。

一年四季,數春天裏夥食最糟糕。坑、洞、窖裏冬儲冬藏的紅薯吃完了。長長的冬日,僅有的,不多的紅薯幹兒也基本告罄了。紅薯幹兒過了冬,春天黴雨,也發潮發烏,軟不拉遝,黑不溜秋,烏眉皂眼斑病起老毛了。

家裏還算計,將這不是東西的東西當成寶貝算計。什麼忙時幹,閑時稀,大人幹,小孩稀。而弄到最後呢,統統一鍋稀。

……多少年後,我看到一本外國小說,名叫《魚王》的,是蘇聯作家維·阿斯塔菲耶夫著的。毫無疑問,作者是吃過苦挨過餓的人,說了很多“二五點子”話,極盡地調侃、誇張、幽默。但那不靠譜,看似二百五的話,實有真貨在,是良心深處的大實話。明眼人是看得出的,我等稀裏糊塗之輩也是懂得的。他書中也寫過大鍋飯,也寫過挨餓的滋味兒。但有一條,他不管怎麼寫,卻都是護著孩子的,大鍋飯也是孩子先領,幹活的漢子們倒在其後。而大家都不埋怨,都還是心甘情願的。我就很感動,覺出這個民族之偉大、之文明處。

可我沒享受過此等待遇。

我們沒享受過此等待遇!

什麼忙時幹,閑時稀。沒東西了,全是稀。

紅薯麵湯,稀稀地照人。任你多堅強的漢子也得低頭,任你多潑的孩子也得哭泣。光喝這要死人的。有時就在麵湯裏放點玉米糝糝,有時就在麵湯裏加把小米進去。

鍋開了,湯好了。玉米糝糝和小米們都一圈兒粘在鍋沿之湯水邊處,真是處汙泥而不染,處烏湯而獨立,而自清。玉米糝、小米們黃黃地誘人。

但,這可不是你的。掌勺的奶奶或母親們圈起一勺,這是爺爺的。再圈起一勺,這是給幹活的爹們、叔們、伯們的。幾勺下去,鍋裏就清湯寡水了。

清湯寡水是誰的,是奶奶、母親、嬸子、大娘類娘兒們的。當然也是小孩子們的。

唉,這時候,如果爺爺疼你,從碗裏分一匙玉米糝給你,你會感激涕零,終生不忘。這時候,如果爹、叔、伯們用筷子挑一坨小米給你,那才是親爹、親叔、親伯!

長大後,我入伍了。終能吃飽喝足,過起了豐衣足食的生活。一次談及往事,一個一向嚴肅正經的首長,忽然當著我的麵嚎啕大哭,哭曰:“啊哈哈哈呀——我對不起俺舅——”原來,他這個當外甥的,當年和我一樣窮苦、挨餓過。他說他當年到他舅家走親戚,也是喝的這龜孫王八紅薯麵湯。(注意,這是罵人話,可千萬別誤會有烏龜王八在湯裏)但湯裏加了幾粒黃豆。他舅將湯當著眾人喝,喝到豆,悄悄吐出來,又偷偷藏在手心裏,晚上沒人了,讓給了他吃。這位首長說,他舅苦哇,一輩子沒娶上個媳婦,也沒享到過他“還豆”的福,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