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學,是村裏的小學三間土屋,就在我家的隔壁。入學時是夏天,記得非常清楚。因為老師口渴要喝水,我家距學校近,我就用大碗將家裏的壓鍋水盛了讓老師喝。壓鍋水就是蒸紅薯蒸饃箅子下邊的鍋底水,不管怎麼說,是開水,能喝的。
但也沒送幾回,老師就跑了。老師姓什麼,叫什麼,我也不知道。因是夏天,學生們沒什麼玩,就玩一種很黏的泥巴,我們叫它膠泥。此泥確實似膠,越盤弄越膠越黏。做成彈丸,粒如花生,用一柔性彈性好的枝條甩出去,能拋射很遠。熟練了,瞄物射物,瞄人擊人,還是很有準頭的。也有不小的殺傷力,打在背上,稀泥開花,砸在臉上,紅腫一塊。
老師很靦腆,不是本村人。
這就不行。一個大小夥子,靦腆了鎮不住人。加之不是本村的,誰還怕你。誰還都敢欺負你。軟泥的彈丸也是疼呀,我們就彈他沒商量。我們的教室是通透的三間土房。當然不會有桌子,用土坯砌就的,像田裏壟溝,我們在溝裏,桌子就是壟溝梗。更不可能配凳子,誰家有凳子誰家帶,不帶就土地上坐,或找塊半截磚,或搬塊坯頭子。你願意怎麼著都行。老師隻來前半晌,又沒人管飯,人家回去吃飯,吃完飯下午就不來了。
下午就是放學。
老師高興!
家長高興!
我們小孩子們更高興!
老師高興是下午不用再來。家長高興是我們可以給家裏割草放羊或下地幹活。我們高興什麼?我們自然是借著割草放羊幹小活的工夫,野天野地玩兒。
按說,農村也不都是苦。按說,就我們那時,有苦也有樂。苦之外的樂也多了去了。
放羊。多好玩的放羊啊。山羊、綿羊。綿羊都有大尾巴,一走甩甩的,據說裏邊全是油,不用煉的,直接點燈能著,羊油炒菜噴香。但羊放啊放啊,放養大了,一般都是賣了。很少殺羊。但也終於有殺的。我就趁著人家殺羊剝皮和清理羊下水的時候,偷過一小塊綿羊尾巴油。真是白脂白膏的好東西,用火柴試著去點,開始剝剝地響,油花四濺,好香好香。但終沒點著,一夥伴說,要個棉線做撚子的,那樣才好燃,點得著。但我靈機一動,卻不想點了,多好多難得的羊油呀,幹嗎要點它。吃它嚐它多好哇。我就試著吃,用火柴燎一燎,用舌頭舔一舔,再燎一燎,舌舔唇咂一下。美妙極了,香到家了。
綿羊類的公羊,喜歡頭抵架。可能是天生的緣故,你不讓它抵鬥抵得血肉模糊,它還不高興,還頭癢。其特征是,你讓它挨著牆,它抵牆,你拴樹上它抵樹,真是賤東西。
那好吧,既然你賤,就讓你賤活賤受罪。就放開讓你羊頭對羊頭地抵和鬥。我們還慫恿它鬥,搖旗呐喊,八方助威。還拍它的屁股聳它的身,推波助瀾讓它鬥。鬥幾個回合,或十幾個回合,它們角上破皮了,頭上流血了,力氣也用完,抖抖地四蹄打戰,就老實了。
但這東西生就的命賤,歇兩天,頭上角上傷剛好,又開始不老實,還鬥。那就讓它鬥,往死裏鬥。我們還發明了一種讓公綿羊往死裏狠鬥的辦法,也叫靈丹妙藥。那就是趁它們頭癢脾氣躁想鬥之時,故意地先不讓它鬥不讓它抵,隻在頭上角上給它擦生薑、生蒜汁。這家夥管用,擦了以後奇癢難耐,還故意地憋它們,直到憋得它們頭拱地亂轉圈咩咩嚎叫時,再解繩鬆開它們鬥。
這就熱鬧了。“嘣”一聲石破天驚,“咣”一下牆倒屋塌,如飛天之石撞山,如石磨扇子砸坑。
看看,這就是業餘,絕非專家學者語言。專家學者你打死他他也不屑說這話的。因為他們嫌丟人,掉份,掛不上水平。隻有我們臉皮厚實,又膽大丟得起人的農村文學青年才能說得出此話。還不知羞臊寫在紙上,出書再版,多渠道發行。什麼石破天驚了,牆倒屋塌了,誰不會說,還飛天之石撞山哩,撞你個頭喲,你見了,親眼看見了,飛天之石啥模樣?你說說?磨扇子砸坑倒差不多。農村窮,建房沒有打樁機,當然也無須打樁。幹打壘,土坯房,把地基弄瓷實就行了,打什麼樁。可弄瓷實也得打夯。一石滾,四周槽口上釘木撅拴了麻繩辮子,眾人或五六或七八,扯了夯(扯了繩辮子),扯得越高,夯聲越大。當然還可唱歌,興頭上才唱。很多詞的,有老輩口頭現成的,也可自編結合實際胡謅八扯的。
要不,抄上幾段?算了吧,還得去找,找不著還得現編。費心費力扒拉,多不劃算。
但,再窮下去的人家,建房連夯也打不起的,請不起人,管不起飯,也租借不起那石夯的。那就隻有自己來,自己抱個或兩人抬個石磨扇子,哼唷哼唷地砸吧。
那石磨砸地的“砰”聲兒,很實在,叫力。有如公綿羊的抵頭撞腦。
公山羊就差多了,差老成色了。
我不喜歡公山羊。
母山羊還好,咩咩的叫聲不大,有很溫柔的成分。也不多惹事,隨便個繩頭拴著,它也不跑。因山羊之種本身繁殖能力強。母山羊生羔很多,也勤,年平均生兩三窩,懷的也多,有時一胎竟能生五六羔,六七羔,七八上十羔。不知道別的地方山羊是否也是這個生法,反正我們那裏的母山羊是這樣生的。不知道我們那裏現在的山羊還是否這個生羔法,反正我小時候我們那裏的母山羊是這樣生羔的。
現在也不會大變吧?水土還是那水土,草料還是那草料,估計也不會大變到哪裏去。計劃生育也不挨邊,不至於計劃到母山羊的肚子裏去。
母山羊生育多了,總見懷胎生羔。就顯得孤老老地瘦。使人聯想到多子之苦的慈母娘親。
我很敬母山羊的,特別是老母山羊。
年輕的小母山羊也不容易,如果生育不是樂事是件苦事的話,我認為它們就挺苦的。首先是早孕。多早呢?從母腹出胎落地自己是羔,到自己發情懷孕,竟隻兩三個月時間。生羔時就更苦了,自己才貓樣大小呢,說生就要當母親生羔了,這怎麼得了。肚子鼓得像個氣球,整隻羊就剩下一個肚子了。根本邁不開步,隻能躺地上不動。期期艾艾的,天可憐見喲。但不生出來還不行。有時就要借助人力,讓敢下手下狠手的婆娘們從窄小的母親的生命之門裏,生拉活拽出來。
你想,好拽嗎?肯定是不好拽,如果好拽,不費力,那小母羊不就自己用點勁生下了嗎?不好拽,硬拽,不好下手硬下手,有時還要借助工具。借助農村婦女剪布做活的剪刀。剪刀自然也不是剖腹,還是從生殖器處下手,上一剪下一剪,將未發育成型的生殖器官擴大些,以便好下手,能下手,直至將羔拽出來。
這應是極刑受刑苦慘烈的。有時羔拽出來了,拽完了,小母羊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也真是泄完了氣的皮球,剩一張小羊皮貼在泥地上,黏糊在血水裏。
這是生育。懷孕就好受嗎?這麼早孕能好受嗎?它尚拖不動那一肚子的崽,躺著在田邊吃草,頭啪啪地磕地也爬不起來。
但,有人就抬杠了:“那是自然嘛,母羊羔不發情,能懷上崽?”
此話是對的。但也隻對一半。說它是對的,是因為山羊確實是濫生濫長的東西,確是潑,確是喜歡又容易繁殖。小羊羔生下來,毛一幹,會跑,還東倒西歪跑不穩當呢,尥蹶撒歡才剛學會呢,就知道了那公母之事。公羔就開始朝母羔的下邊嗅和拱。母羔有時動,有時不動,母羔不動,公羔就無師自通,舉前蹄蹬後腿,朝上爬跨。有時也真他娘的怪了,公羔爬跨,母羔也調腚,母羔還朝公羔下處嗅和拱,母羔還朝公羔身上趴……
山羊的性意識最早,最強,與生俱來,一茬一茬。不知專門研究這類問題的弗洛伊德先生研究過沒有。如研究了就算了,沒研究,如今的性學者性專家們大可趕快去研究的。研究出一個山羊之性意識性心理性實踐性快樂的驚世之作保準沒問題的。
是得好好研究它。農村集市上逢年逢節逢會逢集有專門的牲口性市場,也都在那裏明碼標價地擺著。
拉紅牛的,拉紅馬的,拉紅驢的,拉紅豬的,拉紅駱駝的,拉紅綿羊的,拉紅山羊的……多了去了。街兩旁一排排的,一爿爿的。
所謂“拉”和“紅”,就是經營的意思。把公牛馬驢駝羊豬們頭上係紅綢,拴在大街旁,專等母的來配,配家當然付錢,都是優良品種,一代一代遺傳。
性,絕對的是個好東西,應該感謝這樣的市場。它為家鄉的禽畜繁衍、改良作出了貢獻,雖然日子很窮很苦,但也終沒斷驢歡馬叫,雞生蛋,羊生羊。
東北冷,東北的綿羊毛軟、厚。那種厚毛羊和我們家鄉的絨毛長毛綿羊雜交,生出的羊,毛厚實多了,曲曲彎彎的,扯直了,紡成線,也比我們家鄉的羊毛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