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八(1 / 3)

……新老師真來了。

新老師真的到來,是在我們趕跑劉老師、學校房倒屋塌後大半年的一天。這中間我們過完了秋,過完了冬,又到了來年的春上吧,王蘭蘭女老師就來了。

這中間,我除去瘋跑胡鬧之外,還有段特殊的經曆。就是讀了近半年的“私塾”。算怎麼回事呢,解放都快二十年了,文化都大革命了,全國都江山一片紅了,還有私塾可讀?原因是這樣的。我們村祖輩上出過一任秀才,姓董,在村西頭住。他有一個孫子,我們都稱他“董秀才他孫”,是解放後讀過師範的人,師範,多高的學府,多大的學校呀。還在外地,很遠路程。這就更神秘。

文化大革命了。董秀才他孫沒有了學校,說是停課鬧革命,他就回家來了。他本可以也去鬧革命的,或者戴上紅衛兵袖章,扛上紅旗,扒火車上北京串聯的。但他沒有。回老家來了。回來的原因可能有兩種,一種是他想回來,就回來了。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家成分有點高,上中農,又是“老秀才”的底兒,不夠造反串聯上北京找毛主席接見的格,所以回來了。

但不管怎麼說,“董秀才他孫”還是有學問的。帶回很多書。字寫得也好。我爺爺(早沒提他老人家了,看我這記性,看我這寫小說的本領,像拉蛋雞一樣,隨下隨拉,不知拉到哪去了,故事從來不完整,想到哪裏是哪裏,寫到哪又丟到哪——)看準了人家的學問,就想憑舊交情把我送過去學“私塾”,學人家秀才他孫的真本領。而我爺爺和人家的交情是什麼交情呢?據爺爺說:“那孩子,別看現在五大三粗,還梳背頭,還腦門倍亮,可那年——爺爺可能說的是1958、1959年大躍進自然災害之時——餓得像病貓似的,都走不到學校去——”爺爺那年有段時間正喂著生產隊的牛,是飼養員,爺爺就偷著將黑豆送給他了幾把(為此事,我常苦皺眉頭回憶,五八、五九年時候,我已開始記事了,爺爺做的這事,可能是1958年前期,因為後期他也挨餓了,我們全家都靠樹皮搗成糊糊度日了,哪裏還有黑豆,再說,生產隊的牛是什麼模樣,後來還有沒有牛都是問題,我都記不清了——幾把是多少,一把半斤小四兩吧,幾把也不少。饑餓年代裏黑豆可是好東西呀,勝過現在的金豆銀豆金剛鑽石豆)。

董秀才他孫能不感激我爺爺嗎?

董秀才他孫十分地不忘本,非常地感激我爺爺。

就把我收下了。也同時收下了爺爺送來的半布袋高粱(是我的學費吧,或者算口糧,因為我隔三差五地還在人家家裏吃飯呢)。

私塾時間不太長,但我感覺還是挺好的。挺好是多好,可說很美麗。能記起的是這些:

——夕陽西下,半邊天紅。董老師(再不能稱人家董秀才他孫了,起先說叫董叔的,但他不讓,讓叫老師,就叫老師了)將我攬在膝下,他坐小板凳,讓我坐在他膝下,在青石板上教我寫字。都學哪些字,現在也忘了。但好的,他說好,就給我畫個圈,不好的,讓我擦掉,重寫,或看他來教寫。

石板石筆,地方不大,不需要板擦,也沒有板擦。我就用袖子擦。董老師也用袖子擦,擦得袖口袖頭處白白道道的。

我得承認(到現在一直承認),人家董老師的字寫得就是好,比我原先經曆的幾個老師寫得都好,從地上好到天上去了,從天上又好到南天門上去了(是天高,還是南天門高,我也不知道,但家鄉人都這樣說,我也這樣說)。

仿佛記得這樣的話:董老師邊寫字邊教我,說中國字好,方正、規矩。寫出來規規矩矩,方方正正,推都推不倒,推倒了也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印象最深,感覺最美好的,不是寫字,是讀書。董老師帶回的很多書,其實是他讀的初中、高中、師範的課本。

我說過了,數學數字我不感興趣,對語文我是敏感的,看了他的語文課本,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文革”了,我們的課本沒有了內容。他們的課本在“文革”前,一切都是原樣的。原樣的好呀同誌們。他們的課本中有魯迅、有茅盾,有杜鵬程,有許地山的落花生,有老舍的小麻雀,還有小芹小二黑結婚的趙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