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二(1 / 3)

好嘛。怎麼樣?我說你寫小說不行吧,你還不信不認賬。你寫的這叫什麼喲,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沒有懸念。該有的,你沒有,想看的,到了關節口上,你就沒有了。有,也是缺醋少鹽,白開水一碗。你到底要說什麼呢?寫東西要人看的呀,孬好也能換倆錢。可你不,你就弄這些東西,不著調的東西,費心費力不討好,你到底圖啥哩?

是呀是呀。我自己也這麼認為。

可,問題就是這樣嘛。這個故事就是這樣嘛。我從小聽大人們講,就是這樣嘛。況且,爺爺那時甚至還有想讓我學那孩子的意思,學那敢用小板钁砍人頭的孩子。我到現在記得起爺爺的原話:“——小,你是長孫,看來家裏以後靠你了,你爹不行,是個傻才無用的東西,人沒人樣,膽沒膽量,沒有血性,沒有幾滴尿的——話說從前有個叫爛眼三的孩子……”

——所以,我的故事,基本是原樣。原生態半成品,我不會編造、拔高、突出、烘托、立意——的,我隻會人家怎麼說我怎麼寫,戰友怎麼說,瞎子說書怎麼說,爺爺奶奶怎麼說,鄉鄰鄉親怎麼說,我就怎麼寫。

空靈、空靈,童話、童話,我經常告誡自己,特別是拿起筆寫東西之前,我都像念經做禱告樣,雙手合十,默默心念的。

空靈、空靈,童話、童話。我在心裏說。

空靈、空靈,童話、童話。我口中念念有詞。

空靈、空靈,童話、童話。不敢有丁點遺忘呀。

口口阿彌陀,佛光照大地。

非要硬要分出好人和壞人嗎?非要硬要曲裏拐彎搞那樣複雜嗎?非要硬要立個意弄出個什麼中心思想來嗎?我不能夠,從小也沒學會。

所以,讀我的小說——如果還能稱之為小說的話,你不會有什麼收獲,靠這經世不行,治家也不行。反腐不管用,倡廉不靠邊,主旋律唱不響,喉舌作用也是啞嗓。我就是一種囉嗦,你說我深情也行,你說我吃飽了撐的也行,你笑一笑也行,皺皺眉也行,罵兩句也行,當放屁也行,也行——

但我還得寫下去,唯有不寫下去不行。因為,我上頭說了,我的叔伯,我的鄉親,我的爺爺奶奶,我的戰友兄弟,他們是這樣講的,描述的,我聽見了,記下了,我就要寫出來,不為別的,就為他們吧,他們中的多數還不如我哩,他們隻會講,不會寫,而我孬好還識倆字。

該咋著咋著,新舊社會縣官裏麵都有好人好官青天大老爺。

鄭板橋就在我們家鄉當過官——縣長頭一任就在我們家鄉範縣幹,一幹就是四年。後來交流也沒出省,在濰縣,今山東淮坊,還是縣長,一幹又是八年。八四、十二年,十二年縣令呀。

所以鄭板橋很多詩,是寫我們範縣和濰縣的。鄭縣長很多竹子,很多蘭草,署名也很多是“寫於範縣縣衙”或“作於濰縣縣衙”的。

都是好東西呀同誌們。現如今一幅真跡拍賣會上都過百萬了吧。值。很多書家、畫家的東西再好,再寶貴,我隻說它好,寶貴。但我們鄭縣長的東西,不僅好,寶貴,而且值,真值!

真的值呀同誌們,值在人品、人格。人品值千金。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他時刻關注民瘼疾苦,有同情下層人民的思想和情感,這就很可貴。這個情結很可貴,寶貴。

他還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在那種年代,封建專製之年代,他這種這些以“勞人”為重的思想無不閃爍著民主思想的火花。這就好,這就非常的珍貴、寶貴。

大家知道,鄭板橋愛畫竹,是畫竹出名的,獨步藝壇。他那竹不僅千變萬化,富於創造,更在於他以情入畫,賦予竹以無限畫外之意。其筆下之竹更是多具英雄之氣,既是有理想有抱負的誌士的象征,也是他自身的寫照。他畫的竹,已經不僅僅是一竿竹,而是一種品格、一種意境,是他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反映,是他對人民痛苦的同情,更是他人人平等思想的體現。其他的不知道,隻在一本書中見過一代國畫大師徐悲鴻先生對鄭畫鄭竹是非常喜歡和欽佩的。1947年徐買過一幅鄭板橋的竹畫,在邊上題雲:“此幅雖斷爛,但極瀟灑高逸。不揣鄙陋,敬為補綴,所以重先賢之遺跡,而為藝苑葆光也。”好像還在什麼地方見過徐對鄭畫的特別敬愛之辭,大意是說,×年×月得鄭小畫一幅,以補六年不能自已之罪過也。得了高興成那樣,不得幾成罪人罪過?我記得鄭大人題友人李複堂畫時,有一首詩寫得很好:“稻穗黃,充饑腸;菜葉綠,做羹湯。味平淡,趣悠長;萬人性命,二物耽當,幾點濡濡墨水,一幅大大文章。”個中充滿了對人民生計質樸的關愛之情。

鄭板橋還不是我們那裏的人,屬交流幹部,離我們那裏遠了去了。一個是南方,一個是北方,相距數千裏。人家那地方還富裕,揚州興化,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是有錢人呆的地方,向往的地方。我們那地方不行,風沙鹽堿黃河套,黃河還不老實,還老是泛濫著鬧,三十裏河東、四十裏河西地“跑床”。跑床就是改道,黃河十八彎,一彎十八裏,東彎西彎,昨天離黃河還十八裏哩,早晨一睜眼,彎到家門口了。

但我們鄭縣長不嫌棄我們,在我們那裏一呆就是四年,再一呆又是八年。把好端端的青春年華都賠到我們那地方了。

一個畫家,一個詩人,一個老頭,近五十歲入仕,四十歲焦山讀書,發奮備考,但當年國家未考,又一年,才考中進士,四十三歲的大學生呀同誌們——又在家呆了六年,才封官赴任到範縣,——俺範縣——騎馬騎騾騎驢,得騎多少天才能到我們那地方呀。到了一看,嚇傻眼了,窮得屌毛精光人都穿著露屁股的褲子,嗚嗚的北風,遍地的堿土黃沙。再不敢往深裏走,出縣衙就是高粱地。

鄭板橋笑了。這是個啥地方呀,我的個天爺。但既來之則安之,住下再說。“西風落葉破柴門”呀,進屋吧,住下再說。“蠻鴉日暮無人管,飛起前村入後村”,還有景致哩。鄭板橋又笑了。

真是太遠的路程了,連日地趕,太累了,太苦了。“天明始覺滿身霜,抖擻征衫曳馬韁。茅店暖煙噓冷麵,射人朝日出林塘。”今兒總算到了,啥別說,歇會兒吧,歇歇腳就該吃飯了。饑腸轆轆,也是餓了呀。

那就吃飯吧,衙役也真的送飯來了。高粱豆麵窩頭,小米飯一碗,有半截鹽醃胡蘿卜,嵌在窩頭的洞眼裏。這就是菜了,大老爺您湊合著吃吧,春天荒口上,這就不錯了,小米稀飯一碗不夠,鍋裏還有……

鄭縣長鄭大人撮起窩頭,咬了一口,挺香的呀,就口鹹蘿卜,又低頭喝粥,呼嚕呼嚕,也挺香的。北方的小米,生長季節長,溫差又大,所以很黏很香,挺養人的。

可老沒菜吃也不是辦法呀,鄭縣長就著鹹蘿卜吃窩頭,喝完稀飯,就動手給家裏人寫信——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封,竟是問家裏要蔬菜種子的。還挺急,要趕春種上,“院壩內種蔬菜一片青青”。當然,光要種子還不行,還要家人將破鞋舊雨傘也寄來。種菜要下田幹活的,泥水啦呱的,新鞋官服舍不得所以要寄舊鞋來。雨天還要間苗薅草哩,舊的雨傘也有用,也要寄來,快寄來。

噢,我可愛的鄭縣長鄭大人,您當年執政的範縣,現如今由山東劃歸河南了。我現在是名符其實的河南人。河南人惹誰了,河南人誰也沒惹。但外地人都喜歡編派河南人,遇到不好的事,都喜歡往河南人頭上扣。說咱們那裏人不喜歡洗澡,說咱們那裏人很刁蠻。這是侮辱,天大的侮辱呀鄭縣長。但,時間長了,說得多了,連我自己也不願說自己是河南人了。可,隻要提到範縣,有時我還是榮耀和激動的,我不管什麼山東河南,我隻說我們的縣長是鄭板橋,我知道我這是沾您的光,我為您感到榮光榮耀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