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好,自知、自覺想學好,要學好,還訂了目標,著力於行動。這有當年的日記在,有厚厚一本。後來我參軍,十七歲在部隊又記了很多。但那是為入黨提幹的,有明確的目的性、功利性。記的事雖是事實,但不排除故意和做的成分。比如想讓戰友特別是幹部、領導知道,重視自己,表揚自己,利於入黨提幹……十七歲前在農村的這本日記,可全是下意識的。實話實說的,毫無功利目的的,具有自我革命意義的。
最後,要說一下前邊“放下,另提”的那件事。那件事可是使一個十三歲少年轟一下頭大耳鳴靈魂出竅脫胎換骨羽化成仙死一回又生一回的一件事。
城牆堤頂是高的,我們一口氣跑不上去,中間要歇一下,然後跑,再一口氣,稍有點累,氣喘籲籲,我們就跑到了城牆頂上。城牆是梯形的,當然下寬上窄。在城牆的頂上看下邊是非常得勢得利的。看牆堤外的莊稼的穗尖尖也看得清,紅薯拱堆的堆兒也看得清。而向城牆裏看呢,住戶人家的房房屋屋看得清,院內的年畫門神也看得清。灶屋裏如門開著,又正對著堤,鍋碗瓢盆也看得清。這不是假話,如再往抬杠裏說,再往誇張小說裏說,宣傳畫《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前進隊伍中紅衛兵幾男幾女也看得清。《紅燈記》,《李鐵梅》,《沙家浜》阿慶嫂藍底白花小褂上的補丁也看得清。鍋碗瓢盆上的粗瓷花紋也看得清,破碗又鋦好留扒釘,扒釘有幾個也看得清。
好,看得清,看得清,就因為看得太清了,同學間還經常為件把小事爭論。如,誰家家裏吃國糧,誰家家裏的窩頭摻了豆。紅薯幹不摻豆蒸出的窩頭膏藥黑,摻了豆的有點黃。誰家的公雞打鳴響,誰家的母雞拉蛋雞。拉蛋是指母雞吃食在家裏,下蛋到外邊(拉下在外邊),主人抓住了,要照臉打,打得個母雞臉紅脖子粗,咯咯噠噠叫連天……
那一天,我們一夥,四個人吧,從村裏出來開跑,鬆鬆散散結夥地跑,跑到城牆下,就聚攏了,就再一塊朝上跑,我說過的,一氣跑不上歇一口氣,然後再跑,就跑到頂了。那準是個夏天,或者夏末秋初頭上,反正太陽冒紅了,對著城牆紅紅光光地照。城牆下邊是人家,當然也對著城裏一人家的院子光光紅紅地照。為什麼非說是夏天或秋天呢,冬天天短夜很長,學校按鍾點不按四季上課。冬天的早晨我們要摸黑趕路起很早,夏秋裏就不然,同是一個點天就已大亮,不需摸黑趕早起早床,爬上城牆太陽冒紅也不晚,再跑到學校也能鬆鬆爽爽趕上點。
好,不囉嗦了,那天我們同學四人爬上城牆忽然一齊張大了嘴,或者說氣喘籲籲張大的嘴巴老半天沒合上。就在我們的正對麵,就在我們的腳底下,就在我們的眼跟前,一個院落的一個門,門還對著太陽開。門裏的那個男人我們認識,他在我們公社煉鐵廠裏搞翻砂,女的我們也認識,是他媳婦,在我們公社辮莊廠裏管收辮,是個收辮員。麥秸梗辮子,農村人編,一米一圈,一圈可賣一分錢,十圈為一掛,一掛錢一角,細的價稍貴,粗的價稍賤。
男翻砂工不知為什麼沒穿衣服(絕對是夏天、秋天無疑,峪叢兄你記憶準確),反正沒有穿,不知是睡覺剛起來,還是本有衣服剛脫下。但他像惡老虎似的正剝他媳婦的衣服。收辮員似乎不讓,有點廝廝打打。口裏似乎還罵,壞蛋壞蛋,流氓流氓,日你娘,日你娘。但馬上也就被剝光了。翻砂工壓上去,收辮員有點挺,我們都聽到了床響床叫,我們都想到了狗撕狗咬。但隨後收辮員沒聲了,挺挺的身子開始軟,伸直的兩腿猛一蹺。做成圈,纏住了翻砂工的腰——
我們這時候知道他們幹什麼了。
我們四人中有兩男兩女。大的比我大歲把,小的也小不到哪裏去。我覺得我們忽然都知道他們要幹什麼,正幹什麼了。
因為我們的嘴巴再沒有合上,我們的頭腦空白,我們的腿腳像紮了根灌了鉛再沒法挪動。
屋裏在繼續,時間有點長。
忽然,男翻砂工起來了,扯下也可叫扳開了女收辮員藤秧樣纏繞的腿。反手,一手一隻地抓住了女收辮員的腳,還一提,還一抬,就這樣搭在了肩膀上。
喲,這是幹啥哩?要推車嗎?農村獨輪車,襻就在肩膀上,上邊搭著襻,下邊用勁推。男翻砂工就這樣推,還挺得勢,有緩有舒,還挺美意,顫顫巍巍。推車帶點頭,顫顫又巍巍。
老漢推車!自自然然又電光石火般一閃,我想起瞎子說書的唱詞。
接下來,模糊了,接下來影影綽綽,不是光線暗淡,不是景兒模糊。是我們腦子模糊了,視覺模糊了,我們腿肚子有點抽筋,我們大小便想著失禁,我們牙巴骨有點打顫,我們腳底板、手心心有點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