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八(1 / 3)

……忽然地(說偶然地也可以),就想寫寫魯迅先生。說“忽然”是因為,小時候讀書,其實受影響最深的還是魯迅,魯迅的書。說“偶然”是因為作家莫言來,偶然地又說起魯迅,魯迅先生,魯迅先生的書。莫言老師說還是要讀魯迅,下勁讀,最好能集中時間讀,我就聽了,記下了,說:那就馬上讀,再讀。莫言又說,你不是正寫長篇嗎,停下讀?我笑,我說我那寫作,你也不是不知道,隔三差五,沒有宗譜,北京到南京,褲襠裏打彈弓——停下不停下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又開始讀魯迅。重讀。

這一次選的個本子,是新疆青少年出版社的,1995年的版本。是大三卷本,叫《魯迅作品全集》。可想還不是魯迅全集,是作品全集。為什麼選它呢?不選二十卷本呢,當時考慮是它便於攜帶,就三卷,上、中、下,挺好的。但一讀,大呼上當。我買來的是盜印本。錯別字連連出現,時不時就膈應你一家夥,像吃一碗好飯,不是見沙就是見石,見蠅矢的時候也有,差錯到爪哇國去了。

但我不換,飯是好的,我要慢慢吃下去。沙石蠅矢們剔出去。還有一個想法,這一次先這麼湊合著讀,留下一點遺憾,將來有時間想讀了,再讀那二十卷的正襟危坐版。還有一個想法,就是隨緣,既然書已在手了,既然都已開讀了,既然已選中盜版了,那就讀下去。咱也不貴族,咱也不文人,咱是正宗貧下中農泥底兒之人,原來沒飯吃沒書讀,現在有飯吃有書讀了,你還咋的,還挑三揀四,能得你不輕,燒得你不行……

所以就讀。

開讀之前,我忽然想——那麼,我十幾歲時讀魯迅的書,有大量的筆記和摘錄——現在何不翻出來看看。就找,就翻。但一翻,即刻耳熱心跳。

什麼筆記和摘要噢,還大量哩,看來兒時的印象確實信不得,靠不住。同樣,小說家的話,請大家也不要聽,水分多得要靠抽水機抽呀,說不定是臆想,說不定是自慰,說不定是做夢胡說話,信口開長河,唾沫星能說下大雨,騎毛驢說成開飛機……也難說,也難說……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二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快哉,快哉!?”

“大眾語是毛坯,加工了的是文學——魯迅稱高爾基語,摘自《魯迅作品選讀》28頁……”這《魯迅作品選讀》是本什麼書呢,藍皮紅皮白皮呢?記不清了。誰編的呢?也回憶不起來了。28頁,倒是個吉祥數字。

“莫作亂離人,寧為太平犬。”

“積財萬千,不如薄技在身——讀書也是技,認字會讀書,我認識字,會讀書,比他們強,就是技——”“他們”是誰?一塊上學跑來跑去而不讀書的同學們吧,或者就是村中不上學之夥伴們吧,抑或,指自己父母爺爺奶奶,也說不定……

“吞吐大荒,生於憂患,歲華如箭堪驚,一笑人間萬世,有柔固強,儒冠多誤身,平生知己似梅花,峰高無坦途,兒女小心腸,英雄大肝膽。我書意造本無法,天驚地怪見落筆,強行者有誌,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說到悲處劍欲鳴,不羨神仙羨少年,花開見佛,師造化待心源,意來唯把舊書看。非無江海誌,瀟灑送日月,識字農夫酒肉僧,高蹈獨往瀟然自得,還我讀書眼,直造古人不到處,雲水光中洗眼來,山可一窗青,吟詩秋葉黃,拂石臥秋霜,往事少年依約,我欲不悲不得已,行得春風有夏雨,與人春暖得夏涼,君子死,冠不免,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三氣周瑜,罵死王朝,逆來順受,唾麵自幹,婦姑勃谿,叔嫂鬥法,披發大叫,抱書獨行,天洞可揮,大風滅燭,寓言之富,如大井深泉,殘酷的天才,人的靈魂的偉大問審者,解剖、檢視人的靈魂,英雄的血,始終是無味的國土裏的鹽,縱虎歸山,放蛇入壑,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白屋寒儒,青燈下士,世事如白雲蒼狗,不禁感慨係之矣,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古憂,要飯的怕狗咬,學生都怕老師考,原來如此,無怪其然,是非隻為多口,煩惱皆因出頭,人壽無限,世故無窮,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易保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將東西糟完,倘是內行,他便將東西偷完——”魯迅先生很多尖刻話,我不知道我那時為什麼獨摘下這一段。是不是看他們(人們)砍樹,樹是我的命,我是樹生的,樹托生的,前生是樹,後世還會化為樹……

“人們是多麼可笑地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呀,殺人如草不聞聲,先行擁彗清道,或者佝僂奉迎,萬喙息響,天下太平,改革一兩,反動十斤,手握玉爵,口含天憲,受人一飯,聽人使喚,壽命長遠,流年順利,黃巢造反,以人為糧,但你說他吃人,是不對的,他說他吃的兩腳羊,六魂渺渺,七魄茫茫,君子憂道不憂貧。”

就這些,全完了。

當然這是擠著寫,那時鬆著寫,也有薄薄幾頁。可見我那時的讀魯,是多麼的膚淺幼稚,就想弄幾個詞語,記幾句“奇巧”話。還什麼思想哩,十幾歲就有了思想哩,丟人,丟人,丟八輩子人,丟不起這人……了。

但重讀魯迅之事卻認真展開了。認真著讀。全枝全梢著讀。從出版說明,校對劄記兼前言開讀,終見先生《野草》題辭,散文始,首篇——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正正的魯味開始了,我慢慢品嚐下去——到結尾,到集外集拾遺,到拾遺後的補編,到先生病逝前幾日的扶病之作,“試燒酒法,以缸一隻猛注於中,視其上麵浮花,頃刻迸散淨盡者為活酒,味佳,花浮水麵不動者為死酒,味減——”止,我讀完了,用去大半年時間。

我合上書本,靜靜地,慢慢地,以示我的鄭重和尊敬。但馬上又迅速果決拿起筆,寫下:“還不行!以後有時間還要再讀一遍,三讀魯也!”

這迅速果決寫下的話,就是我的全部感受,第二遍讀魯後的體會。真的就這麼一句話,再沒有其他。還不如小時候呢,小時候還摘句子呢,還留下鬆鬆散散幾頁筆記體會呢。可現在就這麼一句話。

是的,就這麼一句話,是我能寫下的。在魯迅先生的作品前,在老人冷峻的靜視下,我隻能寫下這句話。

我還要再讀。能做的和能說的,也隻有讀,再讀,三讀四讀。

我說過的,在魯迅先生麵前,我們永遠是孩子。我說過的,先生是一條流動的河——

但這次的感受,或許是年齡大了吧,在先生的小說中,這次給我震撼最大、影響最深的已不再是《故鄉》《社戲》《阿Q正傳》《在酒樓上》了,而是那一組故事新編。當時幼年,是沒特別看出好來的,現在看出了,嶄新的體驗。而這裏邊最好的還應是《采薇》《非攻》《鑄劍》和《出關》,而再非要選出一篇最好最頂尖的呢,那又數《鑄劍》。

天才的《鑄劍》,中國百年、世界百年小說精品之《鑄劍》也,還是那句話,我不怕把它抄下來,當然是小抄,是簡介。——“眉間尺和他的母親睡下了,老鼠便來咬鍋蓋——”這便是小說的開頭。而此時的眉間尺還是個孩子,比我初讀魯迅書時大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