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四(1 / 3)

再說說我們學校打鈴的劉老師吧。

劉老師打鈴,氣度非凡。

我入學第一天,聽他打鈴,見他打鈴,就深深印在了腦子裏。鈴聲不散,形象固存。我常想,人,真是群分呀,真是有緣哪。

初春,乍暖還寒。

劉老師細長大高個,白發如雪梳腦後,烏黑一身衣,風衣最風度。劉老師打下課鈴,緩步走來,取下鈴錘,鐵的,“當”一聲,“當”一聲,“當”一聲。三聲完了,劉老師轉身,將手抄在風衣兜裏,緩緩回走,氣度非凡。

氣度非凡。就是氣度非凡。你用昂頭啦,挺胸啦,傲視前方啦,步幅悠閑啦什麼的,根本沒用。人都學得來,做得出。但那都是皮毛,骨子裏頭的東西是學不會的。那是氣質!別以為我們農村孩子不懂氣質二字,我們懂的。不懂,我們在書上也會看,也會學,也會猜,也會琢磨。你看魯迅先生那荊榛般的短發,那隸書一字胡怎麼啦,沒怎麼,但那就是好看,越看越好看。你再看先生那麵,那繃著的唇,那平視的目,怎麼了,沒怎麼,但就是好看,越看越好看。就是先生照相時袖著手,灰布棉袍隨意站,也好看,也顯眼,那份高貴,在多高貴的人群裏也顯眼搶眼。泰戈爾高貴吧,高爾基高貴吧,蕭伯納高貴吧,先生在他們中間一站,也是顯眼,不信你們看看,細看看。

不知怎的,劉老師打下課鈴的這一幕,我記住了,記住了大半生。我竟魂不守舍(劉老師您會念佛咒呀),劉老師把我吸引到他的門房裏。小門房,也是劉老師的宿舍。

劉老師嚇一跳,其實劉老師才沒引我哩,是我自己魔魔怔怔相跟著人家進去的。我說,我是學校新生,剛來的,四屆一班的。

劉老師就讓我坐。

出乎意料給我倒了一碗白開水。

倒嚇我一跳:又用搪瓷匙,給我加了小半匙蜂蜜。

劉老師的宿舍是學校的小門房。劉老師管學生吃飯、睡覺、起床、上下課的時間(打鈴)兼收發學校信件、報紙什麼的。還管來人登記找人跑腿傳達等等。劉老師的門房周圍有他養的蜜蜂,有兩箱,一木箱,一紙箱。很多蜜蜂有爬有飛,很忙碌,我有生以來喝的第一次蜜水就從這裏來。

看看,這素質,對人的尊重。

對窮人的尊重。

我就很感動。強裝著隨便,落了座,喝了蜜蜂水,我們成了朋友。

朋友之間談話就多。我向他說出了我的苦惱、無奈。班長吳得得的愚蠢霸道,老師黃日三的偏見、歹毒。

劉老師開始有點吃驚,但隨後鎮靜,默默地看著我。他肯定同情我了,隻是不說。他不說我也知道,我能看得出來,因為人的心相通。

“唉——”劉老師歎一口氣,收回我喝完了蜂蜜水的碗,說,“他打你了沒有?”

“打了,但沒打著,我躲過去了,腳踝處被他踢了一下,踢著了。”我說。

“那就好,那就好,千萬不敢被他打著的,他打人都是打心窩呀,出手很重——”劉老師說。

劉老師怎麼連這也知道?我感到奇怪,回憶起那天晚上吳得得反插教室門,讓我蒙冤受過的事,黃日三確曾伸胳膊就是一拳的,朝我胸口處打來,我一躲,閃過了,他才改用腳踢我。

但劉老師怎麼知道這事呢?我不得其解。

劉老師當然也沒告訴我究竟。他隻靜坐著,身板筆直,坐著也是昂首挺胸的姿勢。他隨口問我都喜歡看哪些書。我說了好幾本,都是看過的文學書,小說類。

很讚許,劉老師點點頭。但他給我推薦的書卻多是農藝科技方麵的,如養蜂啦,果樹嫁接啦,種種。還有一本養花的很老的書,名字就叫《花鏡》。《花鏡》帶著圖畫,很好分別,也易記,花花草草的。名字我竟記下很多,對後來的寫作大有幫助。劉老師惠我,果木嫁接和養蜂也學了一些,但沒有實用過,後來我當兵了,部隊沒有這些。

劉老師給我最大的影響是他做人方麵。嚴肅高貴,一絲不苟。這是我很難學會的。譬如那走路,我就學不會,那種幹淨利落,風度翩翩,我也學不會。還有一條,那就更沒法學。那就是吃,什麼東西,隻要能吃,我是吃的,必吃的。什麼東西,不管來路和渠道,隻要給吃,有機會吃,我是吃的,要吃的。

但劉老師不。果子掉在他腳邊,他也不撿。蘋果樹下,蘋果都熟了,甜了,有蘋果自動落下了,個很大的,就在腳跟前,他也不撿,像沒看見一樣。學校還種著一些蔬菜,蔥啦、蒜啦、菠菜啦、白菜啦什麼什麼的,有的老師開小灶,自做飯,就時不時去薅一把。或學生為巴結老師起見,幫助老師去薅一把。

劉老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