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一(1 / 3)

看看,咱的文字怎樣?

夠囉嗦了吧,不行你試試,你試試不行我教你——蘆花就是這類女子,女同學,女孩子,小女子,小婦人——自然,我說的還是那個“理兒”。

她不僅聰明、美麗,功課好,門門好。

她還喜歡文學,擅長文藝。

課後,晚自習。下課後吃晚飯,晚飯後是晚自習。晚自習前有一段時間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們就聽她唱歌。那歌是“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她這一唱,半個學校都靜下來了。哎呀,不得了,四一班來了個女同學,人長得嘖嘖嘖,歌唱得嘖嘖嘖,那味道嘖嘖嘖——

什麼味道?什麼味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咋想,我都知道!

“嘖嘖嘖,嘖嘖嘖——”

嘖嘖嘖的事兒多了去了。

她喜歡小說。她還帶有很多那時不準看的禁書。《青春之歌》我知道的,《第二次握手》是手抄的。《青春之歌》我看過,不向她借。《第二次握手》是她借給我的。我看了,差點瘋掉,生活太美好了,愛情偉大無比,美好的生活加愛情,你怎麼形容都行,我那時感覺恨不得手淫,巴不得夢遺——我這樣的句子在原來的小說中寫過的,也和心理學家、法理學家、倫理道德學家、政治學家們探討過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他們說,這一點都不丟人,沒有哪個男人不手淫、夢遺——或不曾手淫夢遺——

這就好,這就好,誠實就好。

我是否還要加一句,沒有哪個女子不曾手淫夢遺——

這就好,這就好。

誠實就好。

男人加女人,完整的人,廣大了,即人類。

人類都手淫夢遺,或曰都曾手淫夢遺。

她對我幫助最大的竟是詩。

她有郭小川的詩選、詩集。她說,是她父親的,從包頭帶回的。噢,噢,我從她那裏讀到郭詩,立馬燃燒,郭小川萬歲,郭老師惠我。哦哦哦多美好的句子呀,我任何時候都會脫口而出,我活到一百零五歲(不到一百零五,賴著不走,是我的自勵之語)也不會忘記。也會脫口而出。你看那《團泊窪的秋天》,你看那《接班人之歌》——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窪,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高粱好似一隊隊紅領巾,悄悄地把周圍的道路觀察,向日葵搖頭微笑著,望不盡太陽起處的紅色天涯——秋天的團泊窪呀,好像在香甜的夢中睡傻,團泊窪的秋天啊,猶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我們來了,我們來了,我們熱情,如滾滾的浪濤熊熊的火,我們健壯,如一排排白楊要成材——我們純潔如藍天白雲彩——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呀,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啊,我依然能記得清楚,記得清這些句子和詩行。當然,你們要抬杠,說我是現翻書找出來的,我也認可。沒有必要抬杠,沒有必要抬杠,寫作是幹淨活兒,憑的是良心。良心,騙別人容易,騙自己難。

不久,全校有一次大的活動。說是黃河邊上一個叫董口的地方,是當年解放軍渡黃河“單刀插進敵心髒,我軍挺進大別山”的地方。有很多烈士當年就犧牲在那裏,非常慘烈的。國民黨蔣介石——當然蔣介石沒有親去,是派人去的,攔截、追堵,上有飛機轟炸,下有機槍大炮火力,後邊當然還有追兵,圍追堵截。真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解放軍的劉鄧大軍陷在黃河灘裏,驢馬不能行,重裝備不能馱。人走都困難,張口粗氣喘。但劉鄧大軍不怕,丟掉重裝備,輕裝搶渡河。還真渡過去了,隻是損失慘重,犧牲人員眾多,革命紅旗,烈士鮮血染成。在黃河的這岸就留下了大片的墓地。對岸可能也有吧,我想。搶渡時,犧牲在對岸就埋在對岸。掩護突擊,打狙擊的,犧牲在這邊,就埋在了黃河的這岸邊。我原先也去看過的,黑壓壓的一片,墳頭都很小,墳頭上插木牌。這成了烈士陵園,埋在這裏的烈士論千計,夠個團。

但現在聽說,墳頭更小了,黃河水淤灌。水漫水浸水含泥沙,就淤了。學校領導就想到給烈士掃墓,任務是拔除荒草,鍬培新土,加大墓堆。

同學們很激動。各班老師也很重視。

同學們激動,有既做好事同時又兼賺野遊玩一天的心理。老師們重視,是要組織好,同時和外班比比看。

情緒異常高漲,我們還進行了演習。

演習自然是演習儀式。我們班的徐老師,還寫了一篇稿,題目叫《獻給為國捐軀的烈士》,徐叢雲老師文筆好,寫出的稿件很動人。學校校長也知道徐老師的文筆好,寫出來的稿件要多動人有多動人。

所以,就那麼定了。全校出動,就用徐老師的稿。活動安排一天,早出晚歸,儀式列隊,校長講話,再讀“獻詞”,然後幹活,分班包幹,班再到人——

演習開始,頭天下午進行的。

誰來讀這“獻詞”呢?徐老師有文采,但人家寫總不能再叫人家讀嘛,再說了,自己讀(朗誦)自己寫的東西,當那麼多人麵,是顯得太那個了吧。哪個呢?紅臉猴翻跟頭——紅了臉還紅屁股——不要笑,不要懷疑,不要抬杠,如果這不是成語歇後語,就是我自編自想的。我們那裏窮,文化不發達,但我們從小從很小就會造這類成語,歇後語。我們那裏不僅大人造,小孩造,連七老八十老太太,拉著風箱也會造,並且一頓飯下來造出好幾個,呱嗒——呱嗒,一個,呱嗒——呱嗒,一個,呱嗒呱嗒——兩個,呱嗒呱嗒呱嗒——三四個……不信你聽:——貧下中農登上賽詩台呀——呱嗒呱嗒,對著話筒也能來呀——呱嗒呱嗒,鷹鼻子鷂眼掃帚眉呀,原來是個修乖乖,罵劉少奇的——呱嗒呱嗒,鷹鼻子鷂眼掃帚眉呀,原來是個禿乖乖,林彪倒台摔死溫都爾汗,罵林彪的——呱嗒呱嗒,鷹鼻子鷂眼掃帚眉呀,原來是個矮乖乖,鄧小平三起三落,反擊右傾翻案風時,罵小平的,呱嗒呱嗒——不僅能呱嗒出這,連正規的詩歌也能呱嗒出來,後來開賽詩會,貧下中農學習小靳莊(江青之樣板、典型也),也真賽詩,也真登賽詩台。不僅能說、唱、創作,還會跳,跳“忠”字舞,我們那裏一位老太太舊社會時是跳大神的,後來“文革”,再後來新生事物,就跳“忠”字舞,竟跳到了縣裏。要不是後來叫停止,老人家上北京天安門上支風箱邊呱嗒邊唱邊跳舞原生態表演一場成歌星大腕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