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滿是土腥味。殘雨順著瓦簷緩緩滴落,敲在滿是坑窪的台階上,顯得這處本就破舊的小院更顯寒酸。
一塊鬆脫多日的斷磚經不得雨水衝刷,早就搖搖欲墜。眼見水珠越彙越多,忽然又有一大串雨水簌然滑落,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殘磚徹底衝成了數瓣,跌滾四散,發出幾聲異響。
庭前動靜不小,屋內的青年卻是頭也不抬,依舊專注俯首案幾,小心翼翼地擺弄桌上的玉石殘片。
半晌,青年忽然將手裏拂土的毛刷一擲,喃喃自語道:“不對,不對勁。看這圖案,這片玉雕壁畫隻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它實際至少該有四丈以上,而且是用整塊好玉雕鑿而成,不是拚湊的。普天之下,誰有這麼大的財力?”
雖然末一句自言自語用的是疑問,但自幼博覽群書,對各色古玩來曆了若指掌的雁遊心裏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時值民國年間,時局動蕩,戰火未歇。不少有能力的富貴人家紛紛舉家遷居國外躲避戰亂。但也有不少外國商人看準機會湧入華夏,大發他國之難財。其中,就有許多古董商。
所謂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加上政局不穩,總統走馬燈似的換,無數權貴一夜之間淪為平民甚至囚犯,這些人為了打點減刑或是裹腹,迫不得已將原本收藏的古玩珠玉拿出變賣。
還有推翻帝製之後,外國軍隊、各路軍閥幾番進出皇宮,甚至盜掘皇陵,不知有多少大內府藏的珍寶流落到民間。
物價飛漲,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更買不起古玩,新得勢的權貴們也買不盡這許多奇珍。
但外國商人不同。之前八國聯軍火燒搶掠圓寧園,不計其數的華夏古董流落海外。有精美絕倫的玉器瓷器,巧奪天工的寶簪珠飾,傳承千年的書畫墨寶……這些珍寶在各國引起巨大轟動,讓外國人見識到了這個古老神秘的東方國家的千年精髓,更引得許多外國商人如逐臭之蠅一般,飛撲到正遭受戰亂的華夏,企圖在這亂世中大發橫財。
四九城乃是數朝京都,昔年天下奇珍彙萃之處,這些商人絕大部分都彙集到了這裏。他們先四處收購流落到民間的古董,過了一兩年,覺得世麵上再難收到奇珍,不滿足於那些“平庸物件”,便將主意又打到了其他地方。賄賂軍閥開皇陵倒鬥、買通貪財之人在名勝之地偷寶……種種強盜行徑,數不勝數。
國內,有的古玩商人將良心一昧,靠為這些人跑腿辦事發了大財;也有的商人看在眼裏痛在心中,卻因沒有能力阻止,隻能做到不與之同流合汙。
雁遊是個沒落官宦家族的子弟,往前數上幾十年,他家也曾闊過。但打從曾祖開始,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出生時,又正逢亂世,已是家無隔夜之炊,日子過得十分窘迫。
不過,破船尚有三斤釘。他家雖然窮了,但老一輩的學問眼力都沒斷了傳承。雁遊先祖嗜愛古玩成癡,曾是有名的收藏家,一輩子不知見識過多少珍寶,著下圖文並茂的《鑒寶》一書傳予子孫。雁遊從小閱讀這本書,不但對古玩鑒定有獨到見解,還把先祖藏書裏那些晦澀之極的修複書籍也琢磨透了。
他十八歲那年,正趕上皇室王族收藏的古玩大量流落民間,形成一股收藏熱。他便靠替人掌眼、修複古玩來掙些衣食。十年下來,在四九城已是小有名氣。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誰不敬重有真才實學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他都被人敬一聲雁爺。
但凡是對這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雁爺眼光毒,手藝好,人厚道。也知道他隻為國內買家做事,絕不給外國人、以及為洋商跑腿的古玩商辦事。
他說,一己之力太過渺小,又沒有扭轉乾坤的本事,能做的不過是盡到綿薄之力,至少不讓半件珍寶從自己手上流落到國外。
大夥兒敬重他這句話,十年以來,還沒誰來誑過他。
但今天,似乎是碰上例外了。察覺這塊玉雕壁畫麵積不小的同時,他也記起了最近從報紙上看來的新聞:前朝西太後在熱河的避暑行宮被盜,原本安設於寢宮、足足有四丈見方的一幅麻姑獻壽玉雕圖下落不明。事發前幾日,有幾個洋人曾借口遊玩,到那裏拍過照。
所謂獻壽,自然是壽桃。看著桌上被拚起的幾塊殘片上、那栩栩如生的桃梗桃葉圖案,雁遊怒火中燒:必然是有洋人買通了當地人,鑿碎壁畫偷偷運出,卻又無法修複完整。衝著自己的名聲,雇了城裏的古玩商鍾麻子,謊稱這是某位遺老在躲避戰火時打碎的家傳玉雕,來請自己修複。
以為這樣就能瞞過自己麼?他們未免太低估了自己的眼力!
想起在報社當記者的某位好友,雁遊匆匆換了套見客的長衫,準備將朋友叫來拍照,曝光這件盜竊罪行。他小半輩子與古玩為伍,不愛名利,唯愛古玩,最見不得這種事!
卻不想,還沒出門,倒有人先敲響了門:“雁爺在家麼?”
聽出這正是把壁畫交給自己的鍾麻子在說話,雁遊更加生氣,準備馬上把此人拉到報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