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見小姐說:“我想改改中文名字,胡家蘭,多俗氣!安妮,我喜歡你的名字,洋味十足。你“爹的”那麼開明,給你起了這麼好聽的名字。”
另外那位小姐說:“安妮,你“爹的”是做什麼的?”
我一聽,急得頭上直冒汗星,妮子她該怎麼回答呢?該不會說出她爹是拉車的吧?
正替她捏著一把汗,她說話了:“……沒做過什麼,“爹的”留學回來就生病死了。”
好!這孩子真會吹,能把個窮拉車的吹成個留學生,我聽著心裏直樂。
“你們看,報上有條好廣告。”另外那個忽然喊了一聲。
“什麼?我看!……”我聽見她們在搶著看報紙,討論什麼美不美的,便放下心走了。
從那以後,我常在胡家碰見妮子,她裝做沒看見我,我也裝做不認識她。有時候,小姐讓我倒茶拿煙的,我也得雙手捧著茶杯擺在她的跟前說聲:“小姐,請喝茶。”
她僅僅派頭十足地“嗯”一聲,動也不動,像是自己家有十個八個傭人,受慣伺候一樣。
小姐們吃煙,點火是我傭人的事;不過我總覺得女孩家吃煙究竟不是好習氣。點到妮子麵前,我背著別人朝她皺眉作眼色,她裝著沒看見,手指頭翹得高高地拿著煙,還端起姿勢窮抽;十六七歲就學這麼多花樣,我真瞧不上眼。
別看她隻十六七歲,個子比我還高半頭,胸脯那麼高,也不做個小馬甲勒一勒,真不嫌寒磣!腰麼,用那根係裙子的皮帶拚命往裏束,束得一點點細;我一提,金大爺就說這是曲線美!摩登時髦!外國女人都興這樣。
我聽了有點不服:“人家外國人都是大眼睛,高鼻梁,她怎麼不去想辦法把眼睛弄大,鼻子填高呢?”
金大嫂馬上就說:“可不麼!前幾天她還跟我說,現在有辦法能墊鼻子,割眼皮了。報上登的,她打聽了一下,挺貴,她怕你不肯,沒敢對你說。”
金大爺說:“若是真的能割好,那孩子才真是個大美人呢!”
“男要才,女要貌。若是我的閨女,我說什麼也得花這筆錢,讓她變漂亮。”金大嫂看看我,她一向就袒護著妮子。
我能別得過金大爺倆口子,我能別得過妮子嗎?凡是妮子想幹的事情,我九十九回說不願意,到一百回還是得隨她。就在那年暑假,我的手發著顫交給妮子一疊鈔票。晚上,我下工回到家,一見妮子臉上綁滿紗布躺在床上,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念頭就轉到:是被汽車壓傷了吧?我趕緊扒到她床邊,大聲問她:“妮子你怎麼了?”
“下午我去美容醫生那裏動的手術,一個星期就完全複原了。”
這我才想起了那疊鈔票,拿那疊鈔票換來這一副模樣,多叫冤枉!
“疼不疼呀?”
“動手術的時候上了麻藥,不疼。現在有點疼了。”
“一個星期準好嗎?”
“準好,娘。”她又從枕頭下麵摸出一本小書:“您看看。”
我接了過來。上麵的字我雖不認識,上麵的畫我可看得出來;全是人臉,有的光照眼睛;有的光照鼻子;有的光照嘴巴;畫都是兩張排在一塊,一副難看的,一副好看的。
妮子問我:“您看見了吧?娘,過些天,我也變成那樣了。”
我知道妮子指的是好看那麵。我看看她,她露著牙在笑。
這妮子受天大的罪都行,隻要能變得漂亮!
一個星期以後,妮子從醫院取下綁帶紗布回來時,模樣不同了;雙眼皮深得有點蹙扭;鼻子高得很不自然,上麵都留著淺紅印子;妮子說那是刀口,個把月就長好了。金大爺快誇一百遍了,金大嫂也瞪著三角眼;“若是三年前有什麼美容醫生,我非得去割一割不可。”
第二天一早妮子就沉不住氣,跑到胡家去了。我趁著沒事,故意去偷聽她們講些什麼。
小姐說:“是漂亮多了,你這鬼家夥,做什麼都是偷偷摸摸的,怪不得這些天沒見著你,也不告訴我你家的地址去看看你。”
說實話,從小到大,進了這些年學校了,妮子從來沒把同學帶到家裏玩過。怎麼去呀?人家都是高樓,我們就兩間破爛平房;讓同學見著多丟人呀!
“我早就告訴你了,“媽咪”吃齋念佛,喜歡清靜,不許人吵鬧。家裏那麼多房子,又是大花園,除了“媽咪”跟我,就隻有幾個傭人,清靜得連我都不願意待在家裏,老喜歡往外跑找熱鬧。”
妮子又撒謊了,憑她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一千個瞎話別人也不會疑心。
“安妮,”胡家小姐問她:“今天晚上有跳舞會,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