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有無數種可能,因此人類的生活才變得充滿意義。
——佚名
時間倒溯五個月。熙寧二年十月,如果用耶元紀年的話,是1069年,距離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還有二十六年。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飄飄茫茫的大雪給古老的開封城裹上了銀裝,來往於汴京城的人都一無例外地戴上鬥笠,穿著蓑衣,在深達一尺的雪中艱難跋涉,曾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馬車也已經不可通行了。號稱“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的汴京,因著這嚴酷的天氣,便是連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熱鬧與喧囂。
因為行人稀少,守護開封外城的士兵們也變得非常的懈怠,他們把兵器斜靠在城門的洞壁之上,不停地搓著雙手,來回走動,咒罵這個倒黴的天氣,偶爾有幾個賣柴賣炭的農夫挑著柴炭經過,兵丁們也懶得去檢查,隨他們通過了。大宋建國一百多年,東京城從未發生過什麼亂子,在這承平的年代,更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守城的士卒們隻盼著能回去喝一口熱酒,躲在火坑邊美美的休息。
但是此時在汴京南城牆最西邊的戴樓門下,士兵們卻不得不勉強拿起冰冷的兵器,警惕地望著眼前這個裝束奇特的男子。白色光滑的奇異衣服,淺淺的平頭,頭上卻沒有戒疤,身材高大,皮膚白晳,真是個非僧非俗的怪人!
穿著白色羽絨大衣的石越,望著這些目光中充滿警惕的士兵,也開始不安起來,戴樓門前的行人不過稀稀數人,怎麼看他們也像是針對自己來的。兩天之前,石越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距離開封三十裏的一個小村莊邊上時,那些村民們看著他的表情,與這些兵丁們一模一樣。
使勁晃了一下頭,“這裏不是西元二零零四年,這裏是西元十一世紀!”石越在心裏默默地重複著,強迫自己接受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自己現在所處的時代,如果不是做夢的話,的的確確是西元十一世紀,做為一個曆史係畢業的學生,對於熙寧二年,他有深刻的印象——這一年,王安石開始變法!這兩天以來,石越一直在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如果是個夢的話就好了,但是夢裏為什麼會有冷餓疼痛呢?
石越控製著自己零亂的思緒,抬頭打量眼前的開封古城。一眼望不到邊的高牆被刻意砌得彎彎曲曲的,像一條白脊背的巨龍,伸向遠遠的煙靄裏。寬達十餘丈的護城河邊種滿了楊柳,樹上掛滿了臃腫的“銀條”。真是雄偉的城市!即便在這樣的時刻,石越也忍不住在心裏發出一聲讚歎。
若不是身處如此詭異的境地,能夠親眼目睹開封古城,這會是多麼讓人陶醉的事情呀!但在這個時候,石越卻隻盼著這個遊戲快點結束。“我真的快要瘋了,愛因斯坦!耶穌基督!真主安拉!如來佛祖!玉皇大帝!”石越低聲嘶吼著,抑製不住地蹲下身子,抓起一大把雪,使勁抹在自己的臉上。刺骨的冰涼,讓石越慢慢地又冷靜下來。
“問題沒有解決之前,總得先活下去。”正是抱著這個信念,石越才決定冒著嚴寒大雪,來到開封。“我不會垮在開封城外的。”他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落雪,抬頭望了一眼這座千年後隻存現於典籍中的偉大都市的城樓,從容地迎著那些守城卒走了過去。
士兵們正在交頭接耳,猜測著石越剛才舉動的意義,見“怪人”朝城門走來,一個小頭目徑直走到石越跟前,缺少中氣地喝道:“你是什麼人?有路引沒有?”
宋代的官話,發音與普通話很不相同,懂得許多方言的石越也隻能夠勉強聽懂。他停下腳步,傲慢地回道:“我從華山來,我家世代隱居華山,不知道什麼路引。”這是早就想好的托辭,但是他的發音卻頗顯怪異,倒似帶有濃重地方口音的開封官話。
小頭目細細打量著石越:“怪人”雖然裝飾奇特,但是那件衣服,看起來卻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態度傲慢,想來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稱是來自華山的隱士,但凡隱士,與朝中的大官們,十之八九都有牽扯不清的聯係——最起碼,也是讀書人。這年頭最難料的就是讀書人了,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飯吃也不容易。而且這個“怪人”眉清目秀,膚色白得像個女人,更不可能是黨項人、契丹人。
想通這些要緊處,小頭目立即做了決定——請示上官。有什麼不對的,由上官負責去,誰叫他們每個月的錢拿得比自己多呢?這責任也由他們負吧。當下便客氣地對石越說道:“這位公子,你先這邊請,我得請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體諒則個。”
說完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把他請到了城邊,早有一個士卒去最近的一個戰棚①裏請正在烤火的長官。
石越默默地站在一邊,竟然背著手欣賞起這千年以後難得一見的大雪來——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麼更壞的狀況嗎?石越不覺自嘲地冷笑著。這個表情落在小頭目眼中,更讓他覺得這個“怪人”高深莫測。
一片片有如鵝毛的大雪從天空慢慢的飄落,伴著西風在半空中翻滾、跳動,然後靜靜無聲地落在大地上,把剛剛被行人踩出的腳印覆蓋掉……
石越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抱著他坐在膝上看雪,一麵教他讀詩,彼情彼景,竟如同昨日發生的一般。隻是自己如今的處境,與父母雙親竟是隔絕兩世,重逢的機會極其渺茫,不由讓他黯然神傷。在心中默默念了幾遍那首在父親膝上學來的詩,一時間積鬱難當,竟忍不住低聲吟了出來:“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泥潭皆不見。前消後繼不斷飛……”
剛剛想把最後一句詠出來的石越猛然覺悟,幾乎嚇出一身冷汗。他吟的,是一首革命詩,在古代,便是“反詩”。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是“終叫河山顏色變”,這樣的詩句,自己當著這些士卒的麵詠出來,不是等於自殺嗎?
小頭目饒有興趣地聽著石越詠詩,心裏暗暗稱讚自己剛才的決定英明果斷——這畢竟是一個讀書人受到過分尊重的時代,在下層百姓的心中,有才華的讀書人,就意味著前途無量。不過小頭目的自得隻保留了短暫的時間,當他見石越久久不能吟出最後一句時,自得之情立刻轉化成了對蹩腳書生的嘲笑——雖然他自己是絕不會作詩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詩來。
石越怔怔地站在那兒,完全沒有去想如何把最後一句吟完,這句“終叫河山顏色變”讓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這個時代!這段曆史!也許,也許……在那一瞬間,一種被稱為“野心”的東西,悄悄地浮了出來,自己曾經讀過多少改變曆史的故事,也許……
但也就是一瞬間,他冷靜了下來,這幾天連吃飯也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們周濟,沒有餓死就算不錯了,居然還去胡思亂想。石越搖搖頭,自嘲地一笑。小頭目卻不免會錯了意,歪著嘴朝一個同伴擠擠眉毛,心道:“原來果真是個三句詩書生!”
就在這當兒,去請示的士卒已經回來,不過長官卻沒有跟他一起來,這麼冷的天氣,長官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反而把這個來請示的士兵給臭罵了一頓。小頭目在心裏咒罵了一句,畢竟不願意得罪一個讀書人,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隻得揮手放行。放一個奸細入汴京城,不見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責任;而得罪一個可能有“前途”的讀書人,自己就肯定慘了。這點子利害,他還是想得明白的。
即便是過了五個月後,石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從戴樓門順著筆直的道路,一直往北,經過“新門”進入內城的。之後又走了一段時間,在赫赫有名的開封府外麵稍做停留,便順著一條東西走向、寬二百餘步、用磚石砌得整整齊齊的禦街往東走,途中經過一座叫“州橋”的石橋,又穿過一個叫“土市子”的所在,走了沒多久,一座大寺廟便赫然入目。
石越見寺牆之外遍種柳樹,雖然天降大雪,可是香客依然進進出出,車馬不絕於道,而廟外更有無數店鋪依然開張營業,一路所見,竟以此地最為繁華,想象平時天氣晴朗時,這裏真不知是如何個熱鬧法——他哪裏知道這個地方,本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所在,心中不免要暗暗稱奇,連忙抬起頭來,望寺門望去。這一望之下,石越心裏便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這就是魯智深拔柳樹的大相國寺呀!”好奇心起,石越抬腿便往寺中走去。
這大相國寺本是戰國時信陵君住宅,到宋朝時,便成了皇室禮佛之所,廟中盡是些富貴和尚,他們的方丈喚作“智緣禪師”,是當朝宰相王安石的方外之交。有了皇室這樣的大靠山,這一座寺廟,竟是修得無比的輝煌瑰麗。其中樓台殿閣,朱欄玉戶,畫棟雕梁,與宮殿無二。正中間白石的甬路,兩邊皆是蒼鬆翠柏,此時盡皆為白雪所覆,玉樹瓊枝後的殿內,隱隱地傳出鍾磬的悠揚之音。
石越信步走進大雄寶殿。這樣的大雪天,依然有十數個和尚在那裏念經誦佛,還有一些善男信女在虔誠地禱告著。釋迦牟尼微笑著注視著這些芸芸眾生,似乎能夠看透這人世間的一切苦難。一向抱持“敬鬼神而遠之”的信念的石越,在嫋嫋香煙、喃喃梵音中,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低聲禱告:“佛祖,你要幫幫我,我從哪裏來,你老人家大發慈悲,便把我送回哪裏去吧……”
幾個香客好奇地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個打扮奇特的怪人在說些什麼。石越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眼光,隻是誠懇地望著大雄寶殿中央的釋迦牟尼金像。佛祖依然和藹地微笑,似乎是在嘲笑著石越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又似乎是在鼓勵石越什麼。他正猶疑著要不要繼續對佛祖說些什麼,忽然聽到肚子“咕嚕”一聲,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在雪中走了整整一個上午了。
石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裏隻有幾百塊人民幣,除此以外,再無他物。想起帶著無數設備回到古代的眾多小說,對比自己一無所有的窘態,他隻得苦笑著歎了口氣,又朝釋迦牟尼叩了幾個頭,靜靜地退出了大雄寶殿。無論如何,餓死不是一種體麵的死法,在祈禱中餓死,更加不體麵。
石越強忍著饑餓,在大相國寺內信步走著,一麵思考著自己日後的謀生之道。大相國寺占地五百多畝,有六十多座禪院,可以說規模極其宏大。石越一麵走一麵想,穿牆過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處,那謀生之法,卻是一個也沒有想出來。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徑數轉,忽然一陣酒香撲鼻而來,誘得石越饑火大盛。他抬起頭來,眺目而望,卻見前麵有一個水池,池邊種著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中飲酒,身上的鬥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那酒香便是從那裏傳來!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心中半是好奇,半是為酒香所誘,雙腳不自覺就朝著那邊走了過去。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裏踩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幾個人便循聲望了過來。石越這才看得清楚,那些人全是年輕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學著電視裏看到的情形,抱拳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那些人也連忙站起身來,還禮道:“無妨。”五人見石越雖然容貌清秀,似是讀書之人,但是裝束卻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極為豪爽,當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緣,兄台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也好不辜負了這美景!”
石越心中雖然求之不得,卻也不願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穩之人,臉上便絲毫不動聲色,隻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五人見他對答之間,氣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稱奇,便給石越讓出位置,又有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小僮給他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饑寒,也不客氣,接過酒來一口喝了,隻覺得酒味極淡,他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裏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幾人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裏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然難以立足。當下一麵心中計議,一麵遊目四顧,忽地瞥見十數步遠的地方,放有一個小壺,眾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個書僮手裏拿著筆硯,另一個書僮手裏捧著一疊紙,紙上還有筆跡。他心中一動,立時想起古人的一種遊戲來——投壺。那是幾個人輪流將那些竹棍投入壺中,若是不中,或者罰酒,或是罰詩的遊戲——此時之事,更不用說,便是在罰詩無疑了。石越眼珠一轉,立時計上心來。他指著那幾疊詩稿,操著口音怪異的開封官話,淡淡笑道:“諸位仁兄是在詠雪,還是詠梅?”
五人相顧一笑,先前相邀的那個書生開口答道:“見笑了,我們是在詠梅。”
石越微微頷首,站起身來,稍一沉吟,指著一樹梅花,朗聲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這首詩本是元末著名詩人王冕之作,本是詠梅的名篇,石越記憶力頗佳,這些詩詞一向記得甚熟,突然拿出來賣弄,頓時語驚四座!
那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禮部試)的“得解舉人”,宋代科舉考試分為三級,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試;解試合格,禮部主持省試;省試合格,則皇帝主持殿試。這五人已通過解試,在宋朝的讀書人之中,雖然稱不上是第一流的,卻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傑之士。邀石越喝酒的書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舉人;給石越讓座的書生相貌清瘦,眸子裏透著靈動,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寧舉人;坐在石越對麵,顯得非常矜持的書生,叫陳元鳳,字履善,是福建的舉人;另外兩人是親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機靈的是弟弟,叫柴貴誼,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會詩,一是為了賞雪賞梅,二是圖個吉利——考中進士後,所有的進士都會在大相國寺題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見石越,也不過是出於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詩,格調高遠,無不大驚失色。唐棣連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足下胸襟,讓人欽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請問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歡這個濃眉大眼的男子,見唐棣相問,心裏暗叫一聲“慚愧”,一麵笑道:“過獎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隨口想了一個字,卻不知道古人“名”與“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喚應的。好在眾人被他竊來的王冕詩作所鎮服,心中雖然覺得怪異,卻都怕他引出個什麼自己不知道的故典,反顯得自己無知,竟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個個隻是站起身來,恭謹地自我介紹。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絡。加上雙方都有意結納,沒過多久,竟仿佛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
眾人邊喝邊談,酒過數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會歐陽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應和道:“便是去見大蘇,也見得了。”
陳元鳳卻搖搖頭,笑道:“學而優則仕,現在王相公執政,求賢若渴,進用新人,與其去見歐陽公、大蘇,不如去見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們說的“歐陽公”、“大蘇”、“王相公”,指的是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聲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著詩作去見前輩,以求提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們哪裏卻知道石越不過是剽竊“後人”詩作為己用!雖然說王冕還要數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卻也不能沒有不安,怎麼敢上唐宋八大家門上去欺世盜名?這時候聽他們七嘴八舌的介紹,石越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眾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爭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決定去見誰了嗎?”
好在石越頗有急智,腦中靈光一現,想起陸遊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陸遊的,也無所謂了。”計議一定,便微微笑道:“數歲之前,在下也曾填過一闕《詠梅》,調寄《卜算子》……”一麵說,一麵起身,折下一枝白梅來,回轉席中,輕擊酒案,低聲吟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語氣不免更加悲沉,頓了一下,方繼續吟道:“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無意苦爭春。”唐棣重複了一句,歎道:“以子明的才華,我輩如熒蟲望月,不料卻恬退如此,無意功名,安於寂寞。可敬!可歎!”
陳元鳳卻頗不以為然,昂然說道:“大丈夫立於世間,當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狀,欲迎還拒?”
李敦敏見陳元鳳言辭之間已近於無禮,生怕石越見怪,連忙笑道:“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孔子主張進取,但也一樣稱讚隱士的高潔。我們來考進士,報效朝廷,是聖人認可的。子明潔身自愛,也是聖人所稱讚的。”
石越本來也不甚介意,見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幾位都是考進士的嗎?”
“正是。”陳元鳳語氣中頗有自傲之意。
石越讀過史書,知道當時進士一科,最為榮耀,他們參加解試時,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個人爭奪一個解額②,能得到此資格的,自然都有驕傲的本錢。但這些東西,對於石越來說,簡直就是毫無意義——他到此時,對未來依然是一片迷惘,當下也隻是淡淡一笑置之。
但是眾人一旦開始了有關於進士考試的話題,卻是人人關心,個個在意。柴貴誼便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來考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被蘇直史阻止了。今歲秋試③,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依然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但廢除詩賦的流言一直沒有平息。我平日裏思慮這事,卻終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諸位的意見如何?”
他說到此事,眾人便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或說不會廢,或說拿不準,一時間又開始爭論不休。石越在旁靜靜聽他們討論,才知道柴貴誼說的“蘇直史”就是蘇軾。王安石變法本是中國曆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這時候便細細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蘇軾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頓時清清楚楚擺在了他麵前。忽然之間,石越竟有了一種“上帝”的感覺。
李敦敏對石越十分欽佩,因此便時時著意石越的神態,這時忽見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動,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會變,還是不會變?”眾人見問到石越,立時也都安靜下來,靜靜等待石越的判斷。
石越卻猶疑起來。他完全不知道如果貿然說破曆史的玄機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眾人見石越既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隻是望著手中的梅枝出神,更覺高深難測,竟是一個個屏氣凝神,不敢打擾他的思緒。一直遲疑了十來分鍾,石越手中的梅枝輕輕敲在了案上,“媽的,既然老天爺開我這麼大一個玩笑,我還管什麼後果不後果?”石越心裏竟泛出一絲報複的快感,“除死無大事,我現在和死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老子偏要擾亂這段曆史玩玩!”
他既然拿定了這玩世不恭的主意,便收斂心神,淡淡地朝眾人一笑,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我雖然知道,卻不敢亂說。”
陳元鳳大是不信,笑道:“朝廷尚未有決斷,子明便說知道,便是周濂溪、邵堯夫④也未必有這般本事吧?”
石越見他質疑,便微笑不語。
唐棣卻誠懇地向石越說道:“子明,我相信你的確知道。若是方便說,便說;不方便,不說也無妨。”
李敦敏也點點頭,笑道:“我也信得過你。”
柴氏兄弟卻是將信將疑,不置可否。
石越本意不過是故弄玄虛,卻不料唐棣與李敦敏如此信任,心下也不禁感動。他朝二人微微點頭答謝,望著陳元鳳笑道:“對於天道的體悟,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不敢和周、邵二位先生相提並論,但是我卻可以清楚的知道,明年春闈,一如舊法,然而殿試卻要廢詩賦,隻試策論。”
石越如此斷然的判斷,頓時讓眾人都麵麵相覷。
陳元鳳心中不信,略帶嘲諷地笑道:“朝議已定,子明卻口出驚人之談!王相公執政,久欲改革科舉,若說最終變革,也是平常,但是焉有省試如舊,反倒隻變殿試之理?我觀子明詩詞,可比大蘇,不料又精通河洛之學,真是能者無所不能。想必家學淵源,敢問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良久,才半真半假地說道:“我兩天之前突然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裏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曆,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眾人聽到這樣奇異之事,無不瞠目結舌。陳元鳳根本就不相信,隻以為石越要故意隱瞞自己的身世,便連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覺得匪夷所思。惟有唐棣同情地走到石越身邊,遞過一杯酒去,懇切地勸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的裝束天下少有,憑著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你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來,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喪氣。”
石越見唐棣如此,心裏更覺感動。隻是自己的來曆,既說不得,說出來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裝糊塗。想到父母朋友,傷心之處,便有借酒澆愁之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說道:“我方才所說之事,信與不信,任憑諸位。隻是我泄露天機,罪過非淺,還盼諸君不要外泄,否則於你們也是禍非福。”
“我等理會得。”李敦敏鄭重點頭,溫聲說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從石越的胸中升起。想起這些真摯的信任與友誼,想起再也無望回到親人身邊,想起自己飄零在另一個時空的孤寂……借著幾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輕擊酒甕,沉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盡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複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詞而非唱詞,頗顯奇異,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卻也一樣為之動容。便是連陳元鳳,也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在沒有溫室效應、自然環境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
那日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的被眾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裏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拒絕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發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長房長孫,因為宋代科舉並不歧視商人⑤,唐家便讓唐棣著意進取,博取功名,他來京參加省試,他父親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號銀錢,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歡客棧中參加省試的讀書人多,方便呼朋喚友,早就在京師買下房子了。此時要資助一個石越,自是不勞他人費心。石越心裏感激,嘴上卻無半句感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特別在意。
之後八九天裏,石越平日裏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探討經義的時候,他便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便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隻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卻不知道石越雖然國學功底不錯,卻終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況石越也自知古今發音雖然有別,在別人看來,自己發音怪異,更不願意啟人疑竇,因此凡事皆以謹慎為先,隻是加意了解、學習當時的風俗習慣,特別是學習開封官話。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算有模有樣了。
這天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裏行人增多,更覺繁華。因為唐棣約了去會客,石越便趕大早起來,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因為沒有長發,便隻戴了個方巾帽。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審美眼光。若依他之意,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裏能夠挑三撿四呢?石越啞然失笑,暗自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裏等候,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笑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石越見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唐棣鬧什麼玄虛,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帶到客棧外麵的馬車上,聽車夫“駕”的一聲,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馬車裏不停地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地哼著坊間流行的詞曲,柴氏兄弟與李敦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石越問去什麼地方,眾人卻隻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陣,石越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前幾天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裏穿行,幾乎和逛迷宮差不多。石越估摸著跑了四十分鍾左右,馬車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穩,唐棣就拉著石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便徑自闖了進去,李敦敏與柴氏兄弟也跟了進來。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占地四畝有餘,院子裏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進房,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後花園非常幽雅,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曆史了。這樣一座位於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的院子,雖然並未逾製,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絕對不可能置得起。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進進出出的家人不僅無人出來阻止,反而一個個眼角帶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話音剛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地笑道:“表哥也太狡猾,這房子置了一個多月,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
便在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走進了中進的客廳裏。客廳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個十三四歲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兩位,兩旁還侍立著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進來,輕輕啐一了聲“好唐棣”,趕忙避入內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戶人家的女孩,怎麼這樣沒有禮貌?待見李敦敏與柴氏兄弟慌忙賠罪,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古時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隨便見外人的,想通此節,自己也不由覺得好笑。
兩個中年人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
眾人趕忙抱拳還禮,答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
青年男子卻在旁邊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過,與他人無幹。”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遊目四顧,卻見那個青年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胡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裏,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石越與他四目相交,立時便移了開來,轉過頭去尋唐棣。
唐棣此時早已跪倒在地,又驚又喜地朝兩個中年人叩頭,口裏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又向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胖子眯著眼睛笑道:“快起來吧。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你來汴京,家裏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自來了。”唐棣笑著起了身,回道:“二叔想來汴京城這繁華之地,倒扯上我了。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地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見唐棣先拉起家常來,便取笑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過失禮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邊。”一麵請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側過頭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一麵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四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連忙起身行禮,石越也亦步亦趨,學著和他們一起行禮拜見。那兩個中年人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倒是青年男子見石越等人盡皆年紀相仿,顯得非常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