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集英殿風波(2 / 3)

便聽一個儒生說道:“我們幾個是潭州的舉子,因出來遊學,聽說京師西南有座白水潭學院,是石公子明親自講學,便想請問一聲,這白水潭學院該怎麼走?離這裏又有多遠?”

張有福笑道:“幾位公子,這可不巧了,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聽說他老人家要開堂授課,十多天便招齊八百學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已經開學了。”

“這倒不妨,我輩兼程趕來,想那石山長也不能拒我們於千裏之外。”

“隻聽說學院的校舍已滿,幾位公子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間房子住,亦是可以隨班就讀的。不過小的聽說因學生太多,這石大人已是忙不過來了,他們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張有福倒是一番好意。

一個茶博士過來笑道:“聽說白水潭學院山規森嚴,學生不讀滿三年,不能卒業。”

那幾個讀書人顯是頭一回聽說這規矩,有人便笑問:“茶博士是否弄錯?這個規矩卻從未聽說過。”

茶博士見他們不信,便搖頭晃腦地賣弄道:“幾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聲。那是皇上屢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對答,賜進士及第,紫金魚袋,可以隨時出入禁中侍讀,這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亦是當今親手所書,規矩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的。”

張有福聽他說到“紫金魚袋”,心中一動,不禁向石越望了一眼,回頭又聽茶博士說道:“便是白水潭學院的考試方法,亦是別處不能比的。”

那幾個讀書人見他所說與傳言相合,不禁信了幾分,便有人問道:“它的考試方法,又有什麼不同之處?”

茶博士勾起他們興趣來了,卻又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它,不肯就說。那幾個讀書人出外遊曆久了,自然知道套路,便有人拿了幾文錢塞到他手裏。茶博士把錢一捏,笑著道了謝,方繼續說道:“小的有一個表親正巧也在白水潭學院讀書,故於他們的山規也略知一二。聽說那個學院先生不稱先生,而稱教授。每學年結束,由教授出問答題二十道,答對十五道方能通過。”

“這也平常。”一個書生不以為然地笑道。

“這還沒完呢。這二十道隻是普通的問答,通過之後,教授便會出五道更難的題目,當麵對答,答對三道,稱為‘及格’。這算是第二關過了。第三關則是由同窗出題,考試之前,每個學生都必須出三道題,由教授核準,如果某人出的題目太容易,則罰他勞作一周,責令重出——幾位想想,都是心高氣傲的讀書公子,哪個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出的題目必是難的。而後便於這些題目中,每個人隨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對十五道,便算通過第三關。”那茶博士口沫橫飛,引得一眾客人都傾耳相聽,石越見他說得如此明白,心裏也覺得挺有意思。

旁邊不免有人搭話:“茶博士,你說得也太繁瑣了吧?聽說過四道考試三道考試,無非是詩賦文章,哪有這樣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說道:“這不難能顯出白水潭的高明來?這並非小的胡吹,他們山規上寫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依我的看法,這是石山長故意如此,眾位想想,他學院考試方法如此困難,那些能夠卒業的學生,能有多大的聲譽呀?便是比太學,也要強許多。”

“那不能比,太學的那是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個屁,太學做官好還是考進士做官好?這白水潭學院出來的學生,考個進士還不容易?”

“非也……”

……

一眾旁觀的食客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侍劍是小孩脾氣,幾乎想去搭話,石越趕忙給擋住了。桑五隻是一邊聽著一邊憨笑。三個人正埋頭喝酒吃飯,忽聽有人在旁邊說道:“這位公子請了。”石越愕然抬頭,卻見一個人正抱拳朝自己說話,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白衣長袍,麵容清矍,隻是眼簾低垂,好似沒有睡醒的樣子。

“這位兄台是叫我嗎?”

“正是。”那人嘴角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這笑容,心裏就下意識的想一個詞——“奸笑”,手不自覺地摸了摸錢包,一麵笑道:“不知有何賜教?”

“在下潘照臨,草字潛光,真定府人。因見公子氣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擾。”

“原來是潘兄,在下便是開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連忙起身抱拳還禮。

潘照臨似乎並不太意外,眼角有意無意地瞟了石越的金魚袋一眼,笑道:“原來是名動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禮了,我從杭州遊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會,不料今晚在此邂逅。”

“不敢。”石越連忙謙道。當時士大夫邂逅相交,傾蓋如故,本是平常之事,侍劍極會察言觀色,早已讓人給潘照臨置了座,請他坐下。因聽到潘照臨剛從杭州過來,石越便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物想是極好的。”他卻沒注意當時尚無這句民諺。

“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美人柔夷,才士風流,如此而已。”潘照臨似乎永遠是沒有睡醒的模樣。

“哦,如此而已?那麼不知天下何處可當潘兄一讚呢?這汴京城如何?”石越看他神色,頗覺有趣,一麵親自給他滿了一杯酒,一麵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華似錦,卻是一隻大蛀蟲。舉國稅入,全聚於此,就為了繁華似錦四字。燕雲已為敵有,所幸者,契丹無雄主,大宋無大災,一朝有變,此地必為他人所有。”潘照臨冷笑一聲,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這一番話卻讓石越聽得暗暗驚心,對這個潘照臨也頓時刮目相看,隻不知這個人是何來曆,有何用意。便試探著問道:“若真如此,以潘兄之見,可有何良策?”

潘照臨見石越並不反駁自己,心中暗暗點頭,口裏歎道:“自古書生空議論,食肉良臣少奇謀。便有禦敵之策,又能如何?”

“當今明主在上,布衣上書,一朝便可為天子近臣,何憂報國無門?”石越越發不知道他的來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說話卻句句帶著禁忌,讓石越摸不著頭腦。

“慶州大敗,數名大將以身死國,韓大人親赴陝西,皇上亦親自主持武舉,此國家用人之際,足下大有為之時也。”

“潘某非有韓信之材,在下所學,是張良、陳平一路,不遇其人,終是無用。”潘照臨聽石越勸他赴軍前效力,不由啞然失笑。

“那……”

潘照臨略一遲疑,他見石越言語之中小心謹慎,也知道此時二人交淺言深,多有不便,便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潘某今夜就此告辭,改日必當登門拜訪,再談今日之事。”說罷長揖到地,告辭而去。

潘照臨數語之中,就說出大宋幾處關鍵的弱點,幾乎道出了宋朝的未來,給石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內心也非常盼望與他再次相會。不料此後幾天,潘照臨卻似乎是就此消失。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回到宋代,也有足足一年了。這段時間裏,白水潭學院又多了沈括、範鎮等幾個老師。沈括對於石越的“石學”,早有研習,與石越相見甚為投機,兼之又是奉旨講學,且白水潭學院客座教授的薪酬頗為豐厚,因此對於到白水潭學院上課非常積極。石越有了這個好助手,壓力頓時大減。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短短幾天之內,沈括又向石越推薦了如蘇頌③等一大批科學素養非常深的人前來兼課,白水潭學院已漸漸稱得上人文薈萃了。

這一日因為皇帝下詔要大宴群臣,因此石越一大早就趕到尚書省,在宰相的帶領下,和文官們一起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上壽,然後一起去大相國寺祈福。石越對這些禮儀繁多的活動毫無興趣,隻是循規蹈矩地跟著眾人一起參加而已。

此時朝中局勢風雲變換。九月十三日推薦王安石的宰相曾公亮辭職,十月份另一位宰相陳升之的母親也因病去逝丁憂。眼見宰相職位全部空缺,一方麵是王安石躊躇滿誌地等待著升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真正的宰相,名正言順地推行政策主張;一方麵卻是朝中大臣對王安石的專斷越發不滿,許多原來支持王安石的大臣一步步走向新黨的對立麵,緊張氣氛與日俱增。在這樣的情況下,石越非常不願意參加朝廷的任何活動,生怕不小心被卷入新舊黨的政治鬥爭之中。

從大相國寺回來後,石越正準備去尚書省都廳赴宴,不料立時便有中使來傳,說皇帝召見。疲憊不堪的石越也隻得強打精神去見皇帝。

他跟著宦官從右掖門進宮,不料剛走到右長慶門,便碰上王安石和曾布,此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和王安石邊說邊笑,看樣子也是去見駕的。石越心裏暗叫一聲“倒黴”,卻也隻好恭恭敬敬地向王安石行禮參拜。王安石對他卻格外客氣,熱情地把他扶起來,笑道:“子明不必多禮,是皇上召見吧?”

“下官正是奉詔見駕。”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答道。

那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卻走到石越跟前,行了一禮,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石子明石大人,下官寧州通判鄧綰,這裏有禮了。”

石越卻不知這是何人,隻得虛偽地應承道:“久仰。”

曾布知石越必然不知鄧綰此人,便在旁邊笑道:“鄧大人言時政十多條,很受皇上嘉納的。”

卻不防旁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冷笑著道:“不知是皇上嘉納,還是參政嘉納?”

石越不料有人竟敢當麵諷刺王安石,循聲望去,認得是開封府知府劉庠,他與王安石一向不和。在劉庠後麵,還跟著蘇軾等幾個開封府官員。

王安石青著臉向他望去,劉庠隨隨便便地給王安石行了一禮,說道:“今日佳節,參政不必如此作態,劉某比不得鄧大人,一心隻想做館閣,下官大不了不當官,有話卻是要直說的。”

“劉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鄧綰臉上也掛不住了,禁不住發作道。

“是嗎?我有什麼辱人的?鄧大人不是說‘笑罵隨人,好官我當’嗎?在下不過笑罵而已,不會妨礙鄧大人做好官的。”劉庠夾槍帶棍的罵了回去。

鄧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身子氣得發抖。王安石勃然大怒:“劉庠,你麵辱大臣,太放肆了。我要參劾你。”

劉庠滿不在乎地一笑,昂首抱拳說道:“悉聽尊便。”說罷便揚長而去。

石越第一次親身體會這些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覺,心裏不由挺佩服劉庠這份膽識,但表麵卻隻能不動聲色,他故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怒氣衝衝的王安石向集英殿走去。

進到集英殿中,隻見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笑嗬嗬地和幾位大臣說話;石越又用目光尋找劉庠,卻發現他一臉從容地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眾人給皇帝行禮完畢,王安石便厲聲奏道:“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趙頊見他臉色不豫,不由怔道:“參政有何事?”

“陛下,臣要彈劾權知開封府劉庠無禮,麵辱大臣。”王安石聲色俱厲。

趙頊未及答話,劉庠已出列說道:“陛下,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彈劾寧州通判鄧綰諛事執政,參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擾民不便!”聲氣高亢,毫不退讓。

眼見一個歡歡喜喜的宴會,就要變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辯,年輕的皇帝心裏不痛快到了極點。他沉下臉說道:“劉庠,你不是禦史,鄧綰是不是諛事執政,不必你來說。”轉過來又對王安石說道:“參政先說,劉庠怎麼個無禮法?”

王安石便將右長慶門之事說了,鄧綰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請皇上為臣做主。”

劉庠冷眼看著他哭鬧,重重哼了一聲,罵道:“小人!”

“劉庠,你說什麼!”趙頊不敢相信地看著劉庠。

“臣說鄧綰是小人。”劉庠昂然答道。

“看來王安石說你麵辱大臣,沒有冤枉你呀!”趙頊氣得站了起來,厲聲問道。

“回陛下,若是鄧綰這種人也配稱大臣,臣羞與之為伍!”劉庠硬生生頂了回去,讓許多人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稱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說說看……他怎麼個不配法,你又怎麼個配法!”趙頊怒極反笑,他已認定鄧綰是支持新法的能臣,這件事不過是反對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氣。

“陛下,鄧綰上書言事,說什麼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恥。慶州之敗,朝廷重邊事,他上書本是言邊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陳升之、參政馮京擬讓他去邊疆,材有所用。鄧綰不樂,有人問他想當什麼官,他自謂當為館閣,甚至於想做諫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聞參政王安石輪值,立刻改授其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過兩日就會宣布。其鄉人笑罵,鄧綰竟笑說,笑罵由你,好官我自為之。此無恥之尤也。”

石越此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也覺得鄧綰實在有點無恥。正想著這事要如何收場,卻見翰林學士範鎮出列奏道:“陛下,鄧綰其人如此無恥,宜貶斥之,不可使列於朝廷。前者,鄧綰上書,雲青苗法在寧州實行以來,百姓歡欣鼓舞,他說以一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全國皆然。實則青苗法擾民不便,天下鹹知,鄧綰其人,所說實不可信。請陛下明察,早廢青苗法,則國家幸甚。”

他話一說完,殿中嘩啦啦跪倒十多人,一起請皇帝廢除青苗法。

石越在心裏暗暗歎息,這些人不懂權謀至此,全不知道步步為營。如果全力攻擊鄧綰,想辦法撕開一道口子,隻要證據齊全,不怕扳不倒鄧綰。打贏這一仗後,再趁著撕開的口子,慢慢攻擊不遲。此時把事情擴大到對青苗法的攻擊,王安石肯定死保鄧綰,這是把向一個大臣的攻擊,擴大到對皇帝親自確立的“變法”這個大方針的攻擊,無論是皇帝還是王安石,肯定不會退讓,一退讓就前功盡棄了。這鄧綰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在那裏感歎,卻沒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後,他站著特別紮眼。這是表明立場的時候,蘇軾等人都直勾勾地看著他,恨不得起身來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臉上卻有讚賞之意。

王安石掃視一眼跪下來的諸人,厲聲說道:“劉庠所言,皆子虛烏有之事,鄧綰上書,陛下親口嘉獎。除鄧綰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是臣與宰相、參政商議的結果,其意在為朝廷愛惜人才。劉庠不是禦史,僅憑流言,就敢麵辱大臣,無禮驕橫,請陛下令有司治其罪。青苗法執行以來,雖小有不便,然而國庫收入增加,農民得其資助不誤農時,亦是不爭之事實,諸臣工奈何聽信流俗之言?況此事縱有不便,亦當在朝堂上辯論,今日議論此事,亦屬失禮,翰林學士範鎮沮議新法,臣亦請陛下治其罪。”

他說完之後,出乎石越的意料,卻沒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分別出列,各自陳辭,圍繞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對範鎮、劉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想,才明白新黨比起反對派跪倒一片的作法,實在聰明許多——至少“朋黨”的印象,就沒那麼明顯,倒似乎他們是“君子群而不黨”一樣。

隻是集英殿裏的大臣並不太多,此時石越一不跪倒,二不發言,那更是加倍的礙眼了。王安石見他默不作聲,冷笑道:“石大人,你的意見如何呢?”頓時,整個集英殿幾十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裏暗暗叫苦:自己居然這麼倒黴,參加一個皇家宴會,也會被卷進政治旋渦之中。

趙頊也正在為難之中,範鎮一向聲名極佳,皇帝對他頗為優容,劉庠素有直名,他也不願意輕易貶斥,但如果不處置他們,將來新法推行起來,未免千難萬難。正沒主意的時候,聽王安石問石越,心裏不由一動,也問道:“石卿,卿有何意見?”

石越迫不得已,隻得字斟句酌地緩緩說道:“陛下,微臣對於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議。然臣以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當優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學士範鎮,一向忠直,其建議廢除青苗法,姑不論是非對錯,其心則是至誠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參政亦當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則天下皆知陛下是納諫之主,執政有寬容之度。至於知開封府劉庠辱罵通判寧州鄧綰一事,臣以為劉庠或是聽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必深究。若深究起來,民間必有種種傳聞,無論有此事無此事,於鄧大人臉麵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體統。但是劉庠擾亂宴會,其罪難免,當付有司定其罪。”

他話中幫著範鎮、劉庠脫罪,這殿中之人全是久經宦海,哪有不知之理。王安石鐵青著臉正要駁斥他,不料石越又說道:“陛下,臣於青苗法,並無成見,不過今日說到此事,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當條陳於陛下麵前。”

石越自知對於禮儀、法令,絕對沒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經據典,定要窮治範鎮和劉庠之罪,他一來不願意和王安石當廷辯論,重重得罪新黨;二來肯定也辯他不過,所以故意轉移話題,搶在王安石開口之前轉移話題,引到王安石最關心的新法上去。果然,他一提到青苗法,殿中之人,盡皆關心,都想聽聽這個名滿天下的石越的意見。曾布聽他口氣,以為他要說青苗法的壞話,急得不斷地拋眼色,幾乎直想跺腳,石越卻隻作沒有看見。

趙頊也是怔了一下,才笑道:“卿但說無妨。”

石越環視眾人一眼,說道:“陛下,以臣之資曆,在此殿上,是最淺的一個,況且臣本來也無意於功名,朝政得失,也不是我應當說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於朝臣紛擾,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陳於陛下之前——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親自去各州縣調查,沒有事實之根據,沒有統計之數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壞。然而臣讀過青苗法的條例,從條例觀之,王參政與司農寺諸人,全是為國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則解民之困,再則順便增加國庫收入,平心而論,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聽到這話,麵色稍霽,趙頊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曾布更是長舒一口氣。而那些跪倒的官員,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不料石越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縱是良法,執行還需要良吏。王參政雖然才學高識,人所不及,卻終非古之聖人,一部青苗法,由幾個大臣坐在一間小屋之內,閉門造車,難免不能夠盡善盡美,雖然此法過去曾經在一路施行過,但是各路與各路,民情風俗、官吏賢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為良法,在彼路則未必不擾民;在彼路擾民,在此路則未必不為良法。法雖相同,然後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說青苗法好,有人說青苗法壞,此並非有人想欺瞞陛下,沮議新法,實是所見未廣故也。”

趙頊點了點頭,又聽石越繼續說道:“古時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為大象類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為大象類城牆;摸大象之鼻者,以為大象類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見,則陛下既不可以因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倉促廢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對青苗法之人。青苗法雖是王參政所倡,亦當做如此想,否則的話,臣恐怕唐代黨爭殷鑒不遠矣。”

石越這些話表麵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論,但是內裏卻實在是偏向舊黨的。然而這些深意,朝臣中能體會的也並不太多,因此未免把新黨舊黨,多多少少都給得罪了。隻是他的話卻不易駁斥,王安石聽得滿不是滋味,直恨呂惠卿這時候偏偏不在,否則以呂惠卿的辯才,當可和石越辯上一辯。他正準備親自反駁,突然聽見有人厲聲說道:“陛下,臣以為不然!”王安石頓時大喜。

說話之人名叫唐坰,隻聽他聲色俱厲地說道:“若依石越所言,則朝廷威信盡失,青苗法名雖不廢,其實則廢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實行,朝廷正當誅一二異議者,豈可鼓勵異議者反對新法?”

石越知道此人以父蔭得官,上書言事受皇帝賞識,主張以強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賞,因此推薦給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為崇文殿校書,是新黨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誌,做事最是慷慨激烈。他卻不願意與唐坰爭論,隻向趙頊說道:“陛下,臣言盡於此,陛下英明,自有決斷。”說完便退到一邊,不再說話。唐坰不料遭石越如此輕蔑,氣得滿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趙頊沉著臉想了好久,忽然歎了口氣,默默起身離去。一場歡歡喜喜的大宴會,竟就此弄得不歡而散。

石越滿腹心事回到賜邸,剛下了馬車,就聽石安來報:“公子,有一個姓潘的客人來拜訪,他一定要等您回來,小人已讓他在客廳等候。”一麵遞上一張名帖。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卻見赫然上麵寫著:“真定府潘照臨字潛光”。

石越心裏一動,連忙往客廳趕去,見潘照臨端坐在那裏,慢慢品著茶。

“潘兄,久等了。”

潘照臨起身微微笑道:“尚書省賜宴,不應當結束這麼早,石公子難道是偷著跑回來了嗎?”

石越一句髒話幾乎衝口而出:“赴的什麼鳥宴。”話到嘴邊突然警覺,便隻微笑搖頭,一麵招呼潘照臨入座。

潘照臨察顏觀色,知道多半有什麼事情,卻不方便開口。因正容說道:“石公子,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潘某人這次是誠心投靠你而來的。”

石越吃了一驚:“投靠我?”

“不錯。”潘照臨斬釘截鐵地回答,眼中突然間精光四溢。

“可我無權無勢,一個白水潭山長而已,而觀潘兄之才,絕非凡品。潘兄可是想我將你薦於皇上麵前?”石越覺得這個潘照臨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會自戀的以為這時候以自己的權位,值得什麼人來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發起遍覽諸子百家,三年之後學縱橫之術,五年小成,其後遊曆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貴於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負,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業,然而苦無賢主得輔。”

“你這話太大膽了吧?當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作色道。他聽潘照臨出言犯忌,心中不免有所忌憚。

潘照臨卻毫不在乎,繼續說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簡撥王安石,那是有勵精圖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紛紛擾擾,均輸、助役諸法,更是弊病百出,較古之明君,頗有不如。觀其用人,則老成穩重之輩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呂惠卿,或誌大才疏,偏狹專任,或口蜜腹劍,其心可誅,故此皇上雖有求治之心,卻終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非議重臣,何不自己一紙對策,叩闕進言,匡扶社稷?拿這些話在我麵前說什麼?”石越半諷刺半質疑地問道。

“石公子有見疑之意,還是真的糊塗?”潘照臨毫不客氣反諷回來,“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負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韓、呂世家之助的結果,我潘照臨便是入朝,最多不過一館閣,怎麼可能和王安石爭一日之短長?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爭衡的,除開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開創萬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過一個學院的山長而已。”石越聽得更是驚心,掩飾性地喝了口茶,暗暗觀察著潘照臨的神色。

“潘某遊曆天下近十年,豈會隨便找個人托付一生抱負?我在杭州就讀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見識高絕,非常人所及,故有意來京一晤。當時還隻以為石公子不過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但其後我在潘樓街輾轉打聽,石公子每本書刊發的時間,在何種情況下刊發,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辦棉紡行,桑俞楚在京師辦印書館,石公子親辦白水潭學院,其中種種發明,讓人拍案叫絕。而這每一本書出書的時間,其中都有深意焉。”潘照臨似笑非笑地望著石越。

石越輕輕呷了一口茶,笑問道:“我能有什麼深意?”

潘照臨笑道:“心照不宣而已。”停了一會,又說道,“石公子,高手布局,自與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與精力,其誌絕非做一個學院的山長吧?皇上對石公子寵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話:此大有為之時也。”

石越心中暗暗嘀咕:這個時候,自己應當不值得誰花這麼大的力氣來陷害自己。而且這個潘照臨的見識,自己也是感覺得到的,用這樣的人來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想通這一節,懷疑之心漸去,心裏拿了主意,便笑道:“那麼敢問潘兄的抱負又是什麼?”

“內革弊政,外逐強敵,有機會一展胸中所學。”潘照臨淡淡的說完,又恢複了那睡意迷蒙的樣子。

石越淡淡的一笑,道:“卻不知大宋國內有何弊政,對外又要如何驅除強敵?天下大勢,還請潘兄為在下言之。”

潘照臨用手指醮了點水,在桌子上一邊畫一邊說道:“今日國家之害,有舊害,有新害。舊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財賦聚於京師。新害者,新法也……”當下侃侃而談,縱論形勢,石越不住的點頭稱是,暗歎這等人才,竟然史冊無名,可見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賢才被埋沒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潘照臨一腔才學,卻沒有人識貨;石越明明知道曆史的走向,卻恨不能警醒世人,這時候兩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從此潘照臨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將白日在集英殿發生的事情說給潘照臨聽,因道:“聖意難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穩,貿然介入朝政,雖是事非得已,也頗覺後悔。”

潘照臨細細想了想,笑道:“無妨,公子今日所言,雖然表麵看來,是新黨舊黨都得罪了,其實卻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時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舊黨,否則孤立無援,日後無以製衡王安石。今日所說的本是至理,如舊黨中司馬光、範鎮、蘇軾等領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傳到韓琦、富弼、陳襄耳中,肯定也會表示讚賞的。王安石雖然喜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但公子與王安禮、曾布交好,兼之聖眷正隆,公子亦無公開反對新法之意,王安石斷無就此和公子勢不兩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斷定,公子這番話,肯定能打動皇上。但要想真正鞏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僅僅以一個經學大師的身份是不夠的。皇上為什麼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見有與自己意見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皇上若不答應,他便以辭相要挾,皇上最後不得不聽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為當世隻有王安石可以幫他完成自己的抱負。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賢主,想要讓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這個抱負,現在來說,隻有王安石一個選擇。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讓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個選擇,而且還是更好的選擇。”潘照臨抽繭剝絲,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態。

石越本來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潘照臨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過急了。”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子此時就要從中救火,讓皇上了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再者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從中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於公子,王安石反而沒什麼功勞可言。此外,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子隻有讚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於王安石,恩歸於公子,上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