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則亂大謀。
——《論語》
到了白水潭,石越也顧不得什麼風度,快步闖進桑充國的辦公室,黑著臉說道:“長卿,《白水潭學刊》出了幾期了,拿來給我看看,快。”
桑充國見他神色,也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從書架上取出兩本雜誌,交到石越手裏,一麵問道:“怎麼了?子明。”
石越搖搖頭,一聲不吭,找張椅子坐下,就開始讀起雜誌來。桑充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看到石越時而神色輕鬆,時而稍稍皺眉,時而搖頭長歎,時而微笑頷首……
曆史有時極度諷刺。
石越在白水潭看《學刊》的時候,王安石也在書房裏拿了一本學刊在讀。《白水潭學刊》僅出兩期,便已是汴京讀書人必讀之刊物。
王安石讀書極快,他一麵讀一麵指著一篇文章對兩個兒子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這篇文章,寫得甚好——《經世濟用,學以致用》,世俗之見,多以為學經術的人是迂腐之人,卻不知學經術正是為了有用於國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才!”
王旁笑道:“爹爹,白水潭的確是人才濟濟。詩社好多社友,都說準備去白水潭讀書。東京讀書人中有句口號,便叫‘不上白水潭,枉做讀書人’。”
王雱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弟弟,你怎的也有那些流俗之見,國子監亦不過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知王雱心思,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國子監的學生,都是因為父輩在朝中為官,才有資格入讀,而白水潭卻是有教無類,父親也常說,賢材多在野,國子監其實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還要說話,王安石擺了擺手,說道:“這件事你弟弟說得對。”說罷又繼續讀下去。忽然,王安石的目光停住了,半晌方皺眉道:“這篇文章怎的和孫覺一個調子?真是食古不化!”
王雱兄弟連忙湊上去看,隻見標題赫然是《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文虛說以圖治》,整篇文章譏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經,分明便是借古人諷刺王安石變法。王雱冷笑道:“這個題目,都是孫覺奏章裏的原話。管得了國子監,管不了白水潭嗎?這些家夥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望了王雱一眼,有點不滿的說道:“這是第一期,還在國子監之前,說不上屢教不改吧?
王雱白了他一眼,斥道:“你知道什麼?那說不定是蘇嘉受了這篇文章的影響呢。”
王安石瞪了他們兄弟一眼,繼續翻閱,見到那些數學物理論文,臉色稍霽。他一向希望多一點“秀才”,少一點書呆子。這些雜學,王安石也是看重的。看完之後,他拿起第二期《學刊》讀起來。不料才看得幾篇,王安石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書一把摔到地上,拍案高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王雱撿起地上的《白水潭學刊》,一篇文章的題目跳入眼簾——《免役保甲二法不合經義芻議》,標題用老大的隸書印出,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過,後麵的一篇竟是《變法為名,聚斂為實——王莽改製與本朝變法之比較》;再翻一篇,卻是《王者以民為本——古今變法小議》;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這是譏刺《老子》的,天天人人皆知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整部《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借著曆史與經義批評新法與王安石!
……
石越的手一直在發抖,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題目,讓他心裏似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拚命抑製住心中的怒氣與怨怪,石越顫聲說道:“長卿,把這些文章的作者全都叫來;是誰允許發表的,也給我請過來。”
桑充國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從未見過石越如此神態,連忙吩咐幾個學生去叫人,然後把閑雜人等全部請了出去。這才問道:“子明,怎麼了?”
石越靜靜注視桑充國,想要責怪他,又不忍心出口;可是眼見兩三年的心血,可能就因為這些文章而毀掉,石越心裏竟有一種絞痛。他努力克製住情緒,輕聲問道:“這些文章究竟是怎麼發出去的?”
桑充國拿起《學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幾篇是孫覺和程頤要求發的,按學院的章程,有他們兩個同意,按例就可以刊發。本來邵先生和程顥都是反對的,不過他們說的道理我們也無法反駁,我們白水潭學院門口的對聯,就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句話也是我們的校訓,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載道,學以致用’,我見他們說得有理,也沒有反對。”
石越想起這個“兩人同意即可發表”的規矩是自己親手定下的,所有校訓院訓,也是自己親手所定,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言論自由,終要付出代價!
沒多久,孫覺、程頤以及邵雍、程顥還有十餘個發表文章的學生便被請來了。石越盡量平靜的把國子監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人都是人中之傑,聞弦歌而知雅意,孫覺望了一眼石越手中的《學刊》,笑道:“子明不必擔心,我一把老骨頭,沒什麼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還要顧忌天下的公論和皇上呢。白水潭可是皇上親筆題寫校名的。”皇家的認可,在當時人的心中,始終是一種巨大的榮耀。
邵雍默默想了一會,問道:“子明、長卿,王介甫準備清洗白水潭了嗎?”
有幾個學生一聽這話,立時激動的說道:“他憑什麼?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敢清洗學院,我們就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
程頤臉色從容,真正的理學家都看重氣節名譽,赴死也不過等閑之事,便何況其他。程顥卻忍不住擔心,他一度曾經是王安石親近的屬下,對王安石的性格頗為了解,所以當時他就非常反對發表這些文章。
石越瞪了這些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們不知道詆毀朝政是有罪的嗎?還在這裏胡說八道。”
一個學生冷笑道:“石山長,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心,我們不會連累學院的。”
石越見他如此不識大體,氣得真想打他一頓,桑充國連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知道自己這時候一定要冷靜,他深深呼吸一下,平穩住心情,方平靜的說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就當禍福與共,說不上什麼連累不連累。況且因言獲罪,也算是一種榮耀。隻是我料定王相公必然會看到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開封府看《白水潭學刊》的人數以千計,自有小人告訴他。”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環視眾人一眼,方繼續說道:“因此,逃是逃不過的,隻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寫奏章,向皇上解釋這件事情。孫大人和正叔先生,你們名氣太大,此時又不是官身,諒王介甫也不能拿你們如何。需要顧慮的是這十來個學生,我們當為國家朝廷保護這些年青人。”
程顥點頭讚許,這中間就有他不少學生,他也斷難坐視不管,“子明說得不錯,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好怕的,這些學生卻很危險。”
李治平麵有愧色,低聲說道:“山長,學生慚愧,無地自容。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不願意因此連累師長。”那些學生也一齊哄然稱是。
石越擺擺手,“不必多言,逞血氣之勇,沒什麼好處。長卿,你去把這些學生的檔案銷毀。我估計對這些學生的處分,有功名的會革去功名,不許再參加考試;沒有功名的杖刑、甚至於刺配都有可能。以後如果再想掙個前途,可就難了。這裏沒有外人,我就直說吧,各位可以回家隱姓埋名,等風頭過了,或者天下大赦之後,再出來為國效力;如果不願意回家,我給你們安排地方,總之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把前途給毀了。”
桑充國一生未經波浪,聽見事情居然如此嚴重,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因說道:“不過是幾篇文章而已,至於如此嗎?”有宋一代,優容士大夫,平常罵罵宰相,實在不是什麼大罪。
程顥苦笑道:“長卿,子明所慮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對國子監的處置,剛才你也聽說了,所有老師全部換掉,寫文章的蘇嘉也被趕出國子監。我們白水潭學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國子監的。”
石越又說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心裏有數,都不要聲張。今晚大家都來我家裏一趟。”
說完,他便告辭離去,回府和潘照臨商議怎麼安置這些學生,怎麼樣寫奏章。
……
王雱看著這些文章,冷冷的說道:“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也冷笑道:“若無石越給他們撐腰,他們斷沒有這個膽子。這個石越,仗著皇上的寵信,就敢這樣公開誹議朝政,阻礙新法,此時隻怕全開封城的讀書人都知道白水潭對新法的詆毀了。”
“依孩兒之計,幹脆查封白水潭,凡是寫文章的作者,全部交開封府治罪,再將《白水潭學刊》列為禁書,集中銷毀。”王雱咬牙道。
“萬萬不可!爹爹!哥哥!此事萬萬不可。查封白水潭學院,會導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學刊》雖然隻出兩期,但很多讀書人對它評價甚高,如果列為禁書,隻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沒有他哥哥那種驕傲與不能容人的性格,雖然很崇敬父親與哥哥,但是經常與讀書人交往的他,對白水潭的印象卻是很好的。
王安石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學院,石越肯定會和自己誓不兩立,以石越在士林的聲譽和他在皇帝麵前所受的寵信,自己除非一舉扳倒石越,否則以後新法的推行,必然會更加困難。因說道:“先不管這些,我要先彈劾石越,雱兒,你去找幾個禦史,問問他們為什麼坐視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眾而不管。”
王雱急道:“爹爹,若不同時嚴懲白水潭那些書呆子,就難以立威信呀,無威信則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聽了這話,又遲疑起來,半晌,方說道:“傳劄子給開封府,把《白水潭學刊》的編者與作者抓起來按律審問,這一期的《白水潭學刊》,禁止坊間發行。”
王雱得意的看了王旁一眼,領命而去。他剛剛走到後院,突然聽到有人喚道:“哥哥,且慢行。”他循聲望去,隻見在假山之畔,站著一人,卻是自己最小的妹妹王昉,因笑道:“妹子,有什麼事嗎?”
“剛才哥哥和爹爹在書房說的話,我恰巧全部聽到了。”王昉憂形於色。
“哦?”王雱素知自己這個妹妹頗有政治才華,諸子百家無所不覽,連父親也常常歎惜她是個女兒身,否則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便停下來聽她分說。
王昉低頭沉吟,似在遲疑,半晌,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哥哥,我覺得如此行事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哥哥不怕人家說這是黨錮之禍嗎?讀書人因言獲罪,靠抓靠殺是鎮壓不了的,他們反而會把這當成一種榮譽。哥哥熟讀史書,豈不知東漢黨錮之禍?”王昉說完之後,臉色緊張得發白。
王雱臉色一變,哼道:“誰敢亂說話!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昉急道:“哥哥,我是擔心咱們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讀書人呀。”
王雱不以為然的笑道:“哪有變法的人不招人厭的,貴在堅持己見罷了。你放心,我們得罪的,不會是天下的讀書人,隻會是天下的書呆子。”說罷拔腿就走,留下王昉一個人在那裏跺腳歎惜。
第二日,王安石便也寫了奏章更衣上朝。他怒氣衝衝的把奏章交到皇帝手裏,趙頊沉著臉看完後遞給馮京。馮京接過奏章看完又遞給王珪,資政殿內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趙頊陰沉著臉,踱了幾步,走到禦案邊上,親自拿了幾本奏章遞給他的宰相們,說道:“這是禦史彈劾石越的表章。”又抓起兩本雜誌揚了揚,道:“這便是《白水潭學刊》——想必幾位丞相都看過了。”趙頊冷著臉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章,道:“這是石越謝罪和自辯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驚,他想不到石越自辯的折子這麼快就遞到了皇帝手中,看來石越的確不可小視。
馮京不動聲色的把這些東西都慢慢看完,心裏直呼痛快,臉上卻異常嚴肅,“陛下,從石越自辯的折子來看,這段時間他一直奉聖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這兩處事務繁瑣,眾所周知,對白水潭一時失察,失於管束,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說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這是千古未有之德政。學生們年輕氣盛,年少無知,偶有出格,也是少年人應有的鋒芒,學生們絕非惡意,不過是出於善意而用了錯誤的方法,希望陛下允許他對這些學生加訓誡,以治病救人之心相待,而不要因為他們一時的錯誤加罪——臣以為這一點頗有仁者之心,合乎聖人之意。石越又說,如果朝廷不能原諒,他身為白水潭的山長,願意承擔所有的罪名——這一點臣雖然佩服他的擔當,但是卻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應當把別人的罪責加在他身上。”馮京刻意不提王安石的指控,隻從石越的奏章中為他開脫,維護之意十分明顯。
趙頊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看了王珪一眼,道:“王卿,你以為呢?”
王珪聽馮京明顯偏袒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中卻有徹底扳倒石越的意思,想了想,便說道:“陛下是聖明之主,自有裁決,臣本不敢置喙。蒙聖上詢問,臣以為王相公說白水潭學院士子誹議時政,的確有罪;而馮參政說石越斷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臣想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會做此輕狂之舉。”
王安石知他是明哲保身,兩不得罪,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些人在書中誹議朝政,斷不能訓誡了事,否則以後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這件事,那麼不妨讓他和韓維、曾布一起主審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馮京麵無表情的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越身處嫌疑之地,按例自當回避,豈可以把國法當兒戲,況且置人於不忠不義之地,也非聖主所為。”
王安石厲聲道:“馮丞相現在知道把國法當兒戲,剛才怎麼又同意石越訓誡之說呢?”
馮京一向辯不過王安石,索性自動認輸,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聖王之道待臣下,不要以權術待臣下,以免讓天下士子寒心。”
趙頊點點頭,說道:“卿放心,此事不關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這件案子,由開封府韓維、知諫院鄧綰、以及中書檢正官曾布一同審理。”
馮京聽到鄧綰的名字,心裏暗暗叫苦,他知道鄧綰現在是王安石在監察係統的重要臂助。那彈劾石越的奏折,正是他引薦的監察禦史裏行蔡確以及王安石黨羽侍禦史知雜事張琥等人的傑作,由他擔任審判官,豈有好事?還有曾布,馮京正欲說曾布去審理此案不合製度,忽然想到曾布與石越似有私交,連忙閉上嘴巴。幸好石越前幾個月力勸皇帝把韓維留在了開封府……
韓維坐在廳堂裏慢慢的喝著茶,掩飾著心中的焦慮。中書的命令接二連三,要開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這些事給壓了下來,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報訊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時算一時。然而終於拖不多久——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知道中書省又有人來了。
韓維沒有料到來的人竟然會是當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麵前最紅的兩個人:鄧綰和曾布。他見鄧綰春風得意,精神抖擻;曾布卻是猶猶豫豫,心不在焉。韓維臉上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冷笑。韓家是名門望族——曾布倒罷了,他哥哥曾鞏頗有名望,而鄧綰卻是個十足的暴發戶、無恥的小人——韓維自是很看不起鄧綰。但表麵上,他卻顯得非常的熱情:“子宣、文約,來我這小小開封府,不知有何貴幹?”
鄧綰嘻笑道:“持國兄,我二人奉聖旨,來協助你一起辦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卻隻拱了拱手,苦笑一聲。
韓維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雖然都是新黨骨幹,但鄧綰急於討好王安石,而曾布卻是與石越私交甚篤,兩麵難做人。他一麵在心中暗暗計議,一麵滿臉堆笑,道:“有二位相助,在下真人輕鬆不少。”
鄧綰笑道:“這是陛下關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盡心盡力,持國兄,人犯可曾提到?”
韓維心裏暗罵,臉上卻笑道:“先喝杯茶再談公事不遲。”
鄧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這等事耽擱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韓維假意笑道:“幾個酸秀才,能跑到哪裏去?”
曾布心裏一琢磨,立時便知道韓維的用意,他意味深長的望了韓維一眼,笑道:“文約,持國兄說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鄧綰也是省試第一名,同樣的聰明剔透,豈不知二人的把戲?他一心想把這個案辦漂亮了,進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視與皇帝的賞識,現在禦史中丞楊繪得罪王安石被罷,職位出缺……但他也不想得罪韓維,畢竟韓家勢力根深蒂固,非比尋常。他眼珠一轉,半開玩笑的說道:“既如此,子宣和持國兄先喝茶,我卻是忙碌的命,就讓我點了兵丁去抓人吧。”
韓維和曾布四目相交,心中都覺得鄧綰真是做人不留後路——不說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單單石越,又豈是好惹的嗎?二人在心裏問候了鄧綰祖先之後,無可奈何的跟著鄧綰一起點了人往白水潭開去——畢竟不能讓他一個人去,否則這事好說不好聽。
鄧綰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路上不時和韓維、曾布點評白水潭周邊的風光,和韓維、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來白水潭,這裏的水泥碎石路、紅磚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見著,自是忍不住驚歎。隻是他為人過於不堪,韓維故意不去理他,隻和曾布說話,卻把他晾在一邊。鄧綰卻毫不在意,厚顏無恥的沒話找話,和韓維套著近乎。
不多久,便到了山門之前。鄧綰騎在馬上,望著石坊上的對聯,頤指氣使的說道:“什麼事事關心?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不懂,虧石越還是治《論語》的!”
韓維冷笑道:“看來鄧大人對《論語》頗有心得?”
鄧綰嘻笑道:“不敢當。”
韓維見他如此無恥,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知何解?鄧大人想必有以教我。”這也是《論語》裏的話,他這是罵鄧綰大言不慚。
鄧綰心中大恨,卻不敢和韓維計較,心道:“隻要我有一日能做到禦史中丞,糾繩百官,必和你韓維算今日之賬。”因此竟假裝沒有聽見,嘻笑自若,顧左右而言它。
曾布聽韓維奚落鄧綰,心裏也委實痛快。但他和鄧綰始終都新黨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顯。便忍住笑驅馬上前說道:“這是皇上親筆手書的院名,我們騎著馬進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馬吧。”這也是隱晦的提醒鄧綰,白水潭學院是有來頭的。
韓維和鄧綰連忙答應,下了馬來,九轉十三彎的往白水潭學院走去。這麼一幫人大搖大擺往白水潭走來,桑充國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帶了一些師生到明理院前相迎。見眾人走近,桑充國連忙驅前一步,抱拳道:“韓大人、曾大人遠來,在下未能遠迎,伏乞恕罪。”他不認識鄧綰,便沒有打招呼。
韓維勉強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幹,請《白水潭學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編者隨本官去一趟開封府。這位是知諫院鄧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協助本官辦理此案。”
桑充國聽說是鄧綰,心中鄙夷,便隻輕描淡寫的拱拱手,漫聲招呼道:“鄧大人,有禮了。”
鄧綰見他如此,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心裏恨聲罵道:“你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輕視我,本官必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別以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嘴上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桑公子,不必多禮,把這些人給某請出來吧。若讓衙役進去抓人,弄得雞飛狗跳,於石大人臉上不好看。”
桑充國幹笑道:“鄧大人吩咐,敢不照辦。”接過韓維手中的名單,喊道:“段子介,來,去把這些同學給找來。”段子介應聲而至,卻聽鄧綰打著官腔說道:“慢——,讓幾個衙役跟著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過來。”
桑充國心裏暗罵,口裏卻答應道:“鄧大人所慮甚是。外邊風大,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鄧綰冷冷拒絕道:“罷了,我們就在這裏等著吧。”
等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段子介就帶著幾個衙役一臉納悶的回來了,隔老遠就說道:“桑教授,這些學生,不知為何,竟一個都不曾在學校。”
“什麼?他們跑哪去了?”桑充國裝作大吃一驚。
“聽說,前天晚上他們就收拾行裝,說要回家探親,昨天就突然都不見了。”段子介演起戲來竟是挺有天賦的。
韓維和曾布聞言悄悄出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不少。鄧綰卻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來人啊,給我搜校。”
一幹衙役連忙哄然答應,卻聽韓維厲聲喝道:“慢!”
鄧綰斜過臉來,問道:“持國兄,還有什麼吩咐?”
韓維卻不理他,冷笑著對那些衙役說道:“白水潭是皇上親口嘉許的學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讀書種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個家夥要是瞎了狗眼,敢魯莽從事,把學院搞得一塌糊塗,本府定然饒不了他。”
那些衙役頓時全都怔住了,在衙門當差,頭一樣本事就是要會察顏觀色,韓維話中的意思,他們自然是聽得明白,立時又一齊答應了,方去搜校——卻也不過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將來韓大人給自己穿小鞋。便是如此,也終於把全校的師生都給驚動了,數千學生開始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起來……
鄧綰聽到韓維的話,便知今日斷然抓不到那些學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報,果然一無所獲。但他卻也不肯善罷幹休,隻是緊盯著桑充國,寒聲說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學生,就辛苦你把學生的檔案交給我吧。”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鄧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學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學的,學院當時事務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給他們編檔案。”
鄧綰頓時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辯,桑充國,你要知道袒護犯人,與犯者同罪!”
桑充國冷笑道:“鄧大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沒有證據的話不要亂說。”
鄧綰見桑充國竟然敢出言頂撞,真是怒從心邊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厲聲喝道:“來呀,既然學生跑了,把列在名單的編者給抓回去,還有這個桑充國,他是主編,便是主謀,斷然脫不了幹係,給我抓起來!”
韓維與曾布都料不到鄧綰竟然如此蠻幹,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臉——須知這樣做,是往死裏得罪了石越。二人心思轉動,竟是默不作聲,冷眼看著鄧綰行事。
桑充國卻也十分硬氣,冷笑一聲,淡淡的說道:“請便。”竟是看都不看鄧綰一眼。
但段子介與一幹學生卻如何肯答應?段子介見鄧綰居然敢抓桑充國,刷的拔刀出鞘,厲聲喝道:“鼠輩爾敢!”其他圍觀的學生雖不知道原因,但眼見數句不合,鄧綰就要抓桑充國,盡皆動了義憤,起了敵愾之心,紛紛咒罵,有人就上來要和鄧綰講理。
鄧綰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辦成鐵案,順勢扳倒了石越,將來定然後患無窮;但隻要辦好了這樁案子,王安石自然會保自己升官,石越什麼的也不在話下。主意打定,咬咬牙,獰笑道:“果真是目無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來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殺。”
韓維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學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待,連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桑充國也被段子介嚇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雖知自己是一時衝動,但心裏鬱氣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鄧綰的腦袋!但桑充國的話,他也不敢不聽,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卻依然怒目瞪著鄧綰。那些衙役見他把刀放下,便一起衝了過去,把桑充國和段子介綁了起來。
鄧綰臉色越發猙獰,又說道:“明理卷的編者還有不少,都給抓起來,一個也別放過。”
程頤等人聽到風聲過來,正好聽到鄧綰這句話,程頤快步走到鄧綰麵前,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編審,不關旁人之事。程某在此,大人不必費心去找。”程頤當時不過一介布衣,鄧綰自是不認得他,見他送上門來,獰笑一聲,道:“好,識時務就好。綁了!”
孫覺見鄧綰如此猖狂,氣得渾身發抖,也走上前來,冷笑道:“鄧文約好大的官威!這件事孫某人也有份,勞動大人一並綁起來。”
孫覺是當時治《春秋》第一大家,多年在朝為官,門生弟子,遍布朝野,非同小可,鄧綰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他的大名,但此時勢成騎虎,也顧不得太多,隻拱拱手,道:“孫大人,得罪了!給孫大人一匹馬,也請回開封府。”
程顥、邵雍等人正要出來一起赴難,二人忽覺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頭一看,卻是潘照臨。潘照臨低聲說道:“石公子在胄案聽到消息,馬上就過來。我先來通知幾位先生,千萬不要衝動,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們不會有事的。白水潭現在正要幾位先生主持大局,如果全去了,群龍無首,後果不堪。”二人都是深識大體的人,心中頓時一凜,便悄悄收回伸出的腳來,靜觀其變。
韓維和曾布見鄧綰竟然連孫覺也敢抓,真是喪心病狂了一般。再看白水潭的學生,已是越聚越多,群情激憤,再這樣下去,眼見就要激起大變,連忙驅前幾步,哼了一聲,道:“鄧大人,抓夠了吧?抓夠了咱們可以打道回府了。”語氣已經很不客氣。
韓維畢竟是主審官,鄧綰也不好駁他的麵子,心有不甘的說道:“那便依韓大人。跑掉的十三名書生,終究要落到桑充國頭上找出來的。先回府!”
然而要走卻沒有那麼容易了。
桑充國一向替石越主持校務,同時兼任明理、格物兩院的教授,講授“石學”,他年紀與學生相當,學問上也不過是石越的喉舌,但是為人豪爽重義,處事公正,體貼人心,不僅深得學生愛戴,連眾教授也喜歡他,在白水潭的威望斷不在石越之下;程頤、孫覺是有名的學問宗師,更得學生敬重,兼之門生眾多——這時三人被鄧綰抓走,在白水潭學院是捅了馬蜂窩!數千名學生互相傳遞消息,蜂擁而至——素有打架傳統的明理院學生,還拿了簡便的武器:炊餅、彈弓之類——將明理院到校門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連白水潭的鄉民,也聞訊趕來,鄉民樸實,桑充國平日對他們非常和氣,他們生活的改善,也是因為石越和桑充國,老百姓最是知恩圖報,這時候桑充國被人“冤枉”——在他們看來,這是肯定的——哪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數千人大聲叫喊、質問:“為什麼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許冤枉好人……”“憑什麼抓孫教授和程教授?”還有人則大聲怒罵:“鄧綰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快點放了桑公子。”一時間喧囂震天。
鄧綰幾曾見過這樣的陣勢?又氣又怕,心中發慌,色厲內荏的說道:“反了,反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連韓維和曾布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景,但說要就此放了桑充國等人,官府的臉麵卻又下不來——除非鄧綰要放,否則二人絕不會開這個口,否則回去被鄧綰參上一本,麻煩是小事,讓鄧綰占了便宜,卻萬難甘心。韓維心裏暗罵:“你鄧綰惹出來的事,關我屁事?我就等著回家寫彈章彈劾你了。”曾布也是一臉木然,心道:“反正矛頭又不是對著我,你鄧綰剛才多威風呀?現在你就繼續威風吧!”
鄧綰能被王安石賞識,自然也不是無能之輩。他知道韓維和曾布是在等著看自己笑話,便驅馬走到桑充國麵前,厲聲道:“桑充國,你是想指使這些學生謀反嗎?”
桑充國冷冷的看了鄧綰一眼,突然笑道:“本來隻聽說鄧大人喜歡當好官,無恥少廉,沒想到血口噴人也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