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之後,忠靖侯府二小姐寧琤出嫁撫遠將軍府,老侯爺親自指點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的女公子相配戰功彪炳的少將軍,一度又成佳話。

寧懷璟一臉天真地去問新嫁娘:“二姐,你喜歡他?”

被脂粉抹得看不清本來麵目的女子正好將一腔怒火噴到他身上:“你隻遠遠看了他一眼,連臉都沒看清,便能喜歡他?”眼珠子瞪得如銅鈴大。

寧懷璟摸摸鼻子,又去問正跨進屋來的大嫂:“大嫂你呢?嫁來時便喜歡我大哥?”

業已脫了一身羞澀的少婦先是一怔,轉而好似想起了什麼,彎了腰,用帕子捂住嘴笑不休,好半晌才緩過氣:“那時候,我還聽說你大哥是個羅鍋呢!”謠言害死人,一聽說要嫁個羅鍋便在家裏哭暈了好幾回,哭得眼都腫了,到頭來紅蓋頭一罩,還是被花轎抬了來,半分由不得自己。現在想來,卻成了一樁笑話。

她是從小就被教養得很好的大家閨秀,即便笑岔了氣,說話語調還是溫柔婉轉,再端莊不過的少夫人模樣。

寧懷璟站在一側攏著手聽,若有所思:“那如今呢?你喜歡我大哥麼?”

嫻靜的女子緩緩用帕子掩了嘴角,一雙好像會說話的眼睛彎了又彎:“你看呢?”

菱花鏡裏的寧琤“嗬嗬”嬌笑,紅唇如許,眉目如許,鬢間滿頭珠翠玲瓏:“他笨得很,再給他十輩子也看不懂。”

兩個同樣聰慧過人的女子,一剛烈一散淡,彼時同在同一簷下晏晏說笑,卻不知寧琤這一步踏出,竟成就了兩人今後截然兩般結局,看懂或是看不懂,這時便下定論確實言之過早。

又過半月,崔家小公子入住侯府,為的是與他家大哥賭氣。崔家老爺走得早,二公子銘遙遠在京城外,大公子銘堂如兄亦如父,隻是個性剛正嚴苛,不肯放過一絲差錯又每每叮嚀崔銘旭要積極上進,如有半分不是即家法處置。久之,崔銘旭積怨叢生。崔銘堂反與自家傲氣淩人的小弟成了水火之勢,隔三差五兄弟倆就要鬧個天翻地覆。

這在京城早已不是新鮮事,寧懷璟也常有耳聞,見了崔銘旭那張好似誰都欠了他銀兩的醜臉就猜了個七七八八:“又與銘堂兄吵架了?”

崔銘旭也不否認,別過臉問道:“方便讓我借住幾天麼?”

枉他號稱天下第一才子,將來大寧朝當仁不讓的狀元郎,平日那般前呼後擁,眾星拱月一般。待到真要找人說說知心話,危難時刻拉一把的時候,卻思來想去隻想到這個境遇與自己相仿,才相交了幾日又和自己有段說不出口的淺薄交情的寧懷璟。

一時,崔銘旭臉上也有些尷尬,頰邊紅了幾許,眼中愧意羞赧交加。寧懷璟偷偷在心裏暗笑,麵上隻當沒留意,瀟瀟灑灑做得大方:“莫說是幾日,隻要是你崔小公子,幾年也不在話下。”

悄悄再往四下看兩眼,見不曾有人在旁偷聽,就趕緊往崔銘旭身邊挨近兩步,偷油老鼠般賊兮兮地眨眼睛:“不瞞你說,我和我家老爺子也有些……嗯……你也明白不是?若是將來我把我家老爺子惹急了,走投無路無處容身了,銘旭你可要……嗯?嗬嗬……”

對方是何等聰明的人,寧懷璟話音未落他便已了然:“崔府隻要有我崔銘旭一付碗筷,就少不了你寧賢弟一盅熱酒。”

所謂男人的情誼,當初恨得莫名,如今深厚得也莫名,總脫不出女人、酒杯以及大難臨頭時的一句承諾這三樣。縱使紈絝子弟,縱使酒肉知己,彼此有了這樣一段心照不宣的對話,就真正是肝膽相照的兄弟了,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崔銘旭問:“你和徐客秋也是這般?”

一向自詡坦蕩的寧懷璟回避了,打著哈哈要敷衍:“我從來沒聽說,原來崔家小公子這麼愛探人是非。”

崔銘旭知趣地沒有再追問。

過了很久,久到守在門外的小廝都快在這突來的寂靜裏睡著了,寧懷璟長長的歎息方幽幽地又在房內響起:“就如同院中的百花,盛放後總要凋謝;如同樹間的綠葉,抽芽後總要飄落;也如同崔銘旭你,來過後總是要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縱使天明時曲終日暮後再續,一夜又一夜這般揮霍,待到將所有歌賦唱遍,所有曲樂舞盡,終是要一道珍重。再不甘、再不舍、再不願,有些事注定不能成就,有些東西注定不能擁有,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一直望著上方的穹頂,梁間金描彩繪煌煌一派富貴氣派,姹紫嫣紅眩花一雙清明的琉璃眼。

崔銘旭不說話,捧著茶碗默默地聽,幾多唏噓。

寧懷璟猛然回頭,嘴角那麼一咧,一口白牙明晃晃地刺眼:“你猜這話是誰說的?”

“啊?”這邊被冷不丁嚇了一下,差點找不著下巴。

他還好意思繼續裝出一副求知若渴的無辜樣:“都說你飽覽群書,沒有你不知道的,原來……”後麵的話,你知我知。

崔銘旭想扔了茶碗走人,強捺下滿腹怒氣來追問:“那……到底是誰說的?”

寧懷璟笑得很燦爛很燦爛:“我不知道才問你呀。”

有些事,不是交情深就能問的,也不是問了就能隨隨便便問出結果的。

可憐崔小公子一口銀牙,不知不覺又咬斷幾根。

三日後,徐家小公子出現在了侯府的大堂裏:“方便讓我借住幾日麼?”

與崔銘旭如出一轍的話語。他這般來借住已經不是一回兩回,徐家總是容不得他,被逼迫得厲害了,寧懷璟身旁成了他喘息休憩的港灣。

寧懷璟看看他故意裝作無恙卻仍漏出幾分的臉,再看看他一身紅得刺痛了雙目的紅衣,雪白的下巴越發被襯得尖瘦。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墨黑的發,徐客秋微微抬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在淩亂的發絲和寧懷璟的手掌下貓一般瞪圓,而後似被馴服般溫順地緩緩眯起。

“隻要是你,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字?”手掌再往下就要貼上他的臉龐,寧懷璟含笑看著他又忽然睜開的眼,輕巧地挑了一絡發絲在指間摩挲。

僵硬了身體的貓兒抿了嘴,寧懷璟順著他陡然移開的視線看,屏風邊正站著一直沒出聲的崔銘旭。

“他也來了?”徐客秋還記恨著壽宴那天崔銘旭那句沒說完的話。

寧懷璟無端端生出一種錯覺,如若自己掌下真是一隻野貓,那麼此刻,貓兒必定是一雙利爪高高亮起,周身寒毛倒豎,一臉不肯將掌下的耗子輕易讓人的凶悍模樣。

悄悄歎口氣,重新用手去順他的發,自發頂到發梢,一一溫柔撫過:“這回又是什麼事?寒秋那混小子惹到你了?還是問秋欺負你?”

“沒事。你別瞎摻合。”徐客秋嘴裏說得倔強。在旁觀者崔銘旭眼裏,寧懷璟正好似是笑得一副惡心模樣的無奈主人,而被他耐心安撫著的野貓已然是不知不覺被卸去了一身火氣,隻是猶自不甘心地劃拉著爪子罷了。

坊間傳聞中一貫沒心沒肺的寧小侯爺原來也會這樣寵溺地看著某個人,而眾人口中乖巧伶俐的徐客秋又是在寧懷璟麵前這樣無所顧忌,這兩人……

崔銘旭暗暗在心中揣測,忽覺眼前寒光一閃而逝,猛一回神,正是寧懷璟在看著自己,他眼中眸光沉沉,儼然是警告的意味。崔銘旭心下一驚,再抬頭,對方卻已換回了那副玩笑麵容,隻是那笑容始終飽含深意。

徐客秋的事寧懷璟總是問得很少,為何離家?同誰吵了鬧了又被誰欺負了?徐客秋不答,寧懷璟摸摸鼻子,不再追問。久之,二人之間仿佛就有了什麼默契,但凡徐客秋在家裏受了委屈,就會跑到侯府裏來,寧懷璟總是站在堂上笑著向他伸手,然後揉他的發,在掌心快要貼上他的臉的時候就停手。

從前還小的時候,兩人是同榻而眠的,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明明比從前更親熱了,卻反而不再共枕。誰也不曾說過什麼,默契就這樣形成了。

寧家的少夫人靜蓉說:“或許是大了,所以就這樣了。”

寧懷璟在一邊垂了頭不說話,默默地撚起碟裏的蘭花豆,把豆皮和豆殼剝開,分別放進兩個碟子裏。

這是二人之間的又一個默契,豆子是給徐客秋的,豆殼是留給寧懷璟自己的。

徐客秋來侯府住的時候,兩人總會不自覺地不去夜遊。在那個頭一回相見的後花園裏,徐客秋先到一步,寧懷璟姍姍來遲。

晴朗的月夜裏,一張石桌,兩個石墩,一壺清酒,兩個分別盛著豆子和豆殼的瓷碟,有一搭沒一搭地天南海北胡說一通,不知不覺就已月上中天。

“客秋啊……”天下隻有寧懷璟一人會用這樣的悠長調子這樣地喚他。

徐客秋把豆子丟進嘴裏嚼得“嘎嘣嘎嘣”響:“玉飄飄如何?”

寧懷璟的眼神高深莫測:“很美。”

“你喜歡就好。”

於是輪到寧懷璟來問:“那個叫小桃的花娘怎樣?”

徐客秋模仿著他的口氣:“很美。”

“哈哈哈哈哈……”寧懷璟趴在桌上笑得透不過氣,卻隻笑了一會兒就再笑不下去。直起身,把麵前的豆殼放進嘴裏細細地嚼,牙齒必須用力才能把薄薄的豆殼磨開,鹹鹹的味道在口中的蔓延,“你喜歡就好。”

皎皎明月,兩人相對而坐,卻再無隻字片語。

坊間的口風總是轉得比孩童們手裏的風車還快,前幾日還言辭切切宣揚著寧小侯爺在春風得意樓裏的風流韻事,嘴皮子一掀,玉飄飄又成了崔銘旭的紅粉知己,看戲的倒說得比戲文還起伏跌宕。

看崔銘旭這款款深情的模樣,全京城隻怕除了他家那位大哥還傻傻蒙在鼓裏,旁人都紅口白牙說得板上釘釘了。

崔銘旭自己也不避諱,在同崔銘堂鬥氣的風口浪尖上還不忘拉著寧懷璟等等往春風得意樓跑,一進門就直奔天字二號房:“飄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寧懷璟懶懶打個嗬欠,昨晚也是這時候到的,今早天大亮了才走,隔了才多久……昨晚坐的那張凳子都還沒涼透呢。

世間事好像就是這麼奇妙,幾月之前,這天字二號房還是他心尖上的念想,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進得門來,花再多的錢,耗再多的心力都再所不辭,尋常人想登天也不過是這般想了。現下,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在房中進出了,卻反覺得也沒什麼趣味。縱然崔銘旭同玉飄飄說笑得如此親密,落入寧懷璟眼中,亦激不起絲毫波瀾,唯有倦意一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