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延兩眼亮晶晶的,直直地望著李之戎,鼓起勇氣道:“我——我打小沒有父母,收養我的人家,說我父母遭難,為自己活命舍棄了我,命我孤身學藝,少年拚命,算計親生父母,我生來愚鈍,竟不曾查之。然則蒼天庇佑,在大錯尚未釀成前,意外獲知真相。然則……然則……父母身邊,已無我容身之地;且家仇未報,無顏見父母也。不孝如此,亦不敢使父母知曉。然則自舊年得遇師叔,師叔遇我親厚,雖骨肉手足不能比,我,我私心,想喚師叔一聲……父親。”
他說得動情,李之戎聽著也發酸,道:“我的長女下落不明,你有父母卻認不得,倒是一樣的苦悲。然而你知道父母在何處,心裏有這盼頭,挨著日子也不覺難過。我卻如何?打聽了這麼多年,沒有任何消息。而這沒有消息,卻比有消息來得更好。”
“我想的和師叔一樣。既然如此,師叔——如今我也是有家業、有功名、有前途的人了,想想,怎麼也不會壞了師叔的名聲罷?”
李之戎笑道:“我還怕我一介罪臣,庶民爾爾,反而拖累了新科狀元郎。但不知你這是作何打算?”
“晚輩唐突無禮,這念頭打了許久,今兒喝了酒,壯著膽子和師叔說一說,師叔若不肯,也千萬莫要氣著自己,原是一些沒來由的想頭:晚輩想認師叔做義父,以後長長久久地孝順義父。”
李之戎和他投緣,待他的心和待兒子也不差什麼,他說得又這樣齊全,自己本是無爵之人,不懼他人說穆子延攀附權貴,果真收他為義子,將來若自己有萬一,黛玉有個哥哥幫襯著,一兒一女互為倚仗,倒也不差,遂有些動心,才要答應,卻想起自己和李鳳清的那些事,雖然李鳳清事事周密,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眼下看著沒什麼,保不齊哪一日就鬧出來。黛玉還能早一些定個人品好的人家,再不行,及時托燕王收養也能避開汙水,可養子卻不好脫身,故又遲疑了一下,道:“還是再等等。”卻見穆子延立刻就委屈得紅了眼眶,忙又道:“我有這個心,真願聽你喚一聲‘父親’,卻不敢耽擱你。實話說了,我雖已是庶民,可血脈終究是皇室的,你年少有為,重情重義,手上有人有財有物有力,你我父子相稱,陛下豈有不忌諱的道理?竟不能打這個主意。”
穆子延聞得如此,知道他另有擔憂,但卻不是不願意,便笑道:“這有何難,我私下叫師叔一聲‘父親’,不叫別人知道不就是了。我認義父也不是認給別人看的,是認給師叔喜歡,我自個兒也喜歡。”說罷,伶俐地連磕三下頭,改口稱“義父”。李之戎自己的親女未曾尋得,倒有了兩個知冷知熱的養子養女,竟都是萬裏挑一的人尖子,一時悲喜交夾,哽著聲音連連道好。
次日穆子延直接從李府出門,往翰林院掛職,才剛剛在小遲學士的帶領下認了門子,皇帝陛下的旨意就來了,宣他立刻進宮覲見,穆子延便在眾人的五味雜陳的大量中匆匆道歉告辭,倒是和他同年的幾個士子很擔心了一把,那傳旨的公公臉色可不好看呢。
穆子延忐忑片刻,忽而回轉過來:皇帝陛下豈會不放人在義父身邊?怕是他義父說的每個字,不出一個時辰就讓皇帝陛下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能忍一個晚上就不錯了。想到這裏,他對自己放了心,卻不得不為義父揪心。雖然早知道皇帝陛下和義父的那檔事,但是若真如他猜想的一般,皇帝陛下對義父,和對籠子裏的金絲雀兒又有何區別?穆子延擰了擰眉頭,不一會兒官轎在宮門外落下,他下轎入宮,走了半個時辰,才到達宣政殿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