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出發
離開清水鎮那天,藍玫起了個大早,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屋裏的東西,最後一次對著那麵有裂紋的鏡子梳妝。頭發前幾天讓葉子幫忙絞了一下,前麵的流海兒和脖頸後麵的頭發都是齊刷刷的。藍玫明白在這裏就不能講究什麼好看不好看了,隻求剪短,前麵還有更難走的路要走,不過,昨天晚上葛團長查過地圖,這裏離目的地暈城已經不遠了。
梳頭洗臉完畢,藍玫照例到鎮上藥鋪去取藥。剛一推門出去,猛地看見麻瘋子在門口站著,在唱一首藍玫從沒聽過的兒歌,他說:“冰板冰板冰冰板板----”藍玫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一些早起的孩子哄笑著追他、朝他吐唾沫,麻瘋子非但沒生氣,反而念叨得更起勁了。他總是用一些最簡單的字眼兒,編排成有節律的兒歌,念念有詞地站在街角唱個不停。
這個瘋瘋顛顛的怪人,成天在街上晃蕩,也不知他靠什麼為生。他似乎一陣清楚一陣糊途,剛才還在唱“冰板”,這一下又唱到了《西遊記》:
“唐僧取經七十二磨難
千難萬難心不變----”
藍玫想,這次她和老葛這一路走來,曆經無數危險與磨難,還真有點像唐僧去西天取經呢。她加快腳步穿過亂紛紛的人群,走在大夢初醒的街上。賣早點的鋪子多半已經開張,向四周擴散著誘人的香味兒。
藥鋪的掌櫃是整條街上最勤快的人,他的鋪子總是搶在別人的鋪子之前開,甚至比賣早點還早,藍玫每天早上到他店裏來取治槍傷的藥,已經熟門熟路了。
----你明天還會來嗎?
----會的。
----他的傷好點了吧?
----好多了。
藍玫一聲聲應著,其實她沒跟掌櫃的說實話,離開清水鎮的事老葛說不要跟外人說,他們的行動都是秘密的,不可隨便跟外人講。藥鋪掌櫃的聲音從抽屜的縫隙裏傳出,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從櫃台上拿出一大包藥來,什麼也不說,隻說“拿著吧,路上可能會用得著”。
他們再次上路的時候,身邊的東西多了一些,主要是多帶了一些藥,葛團長胳膊上的槍傷還沒全好,仍需藍玫給他經常換藥。任務緊迫,他們不走不行了。老葛說上級指示他們必須在預定時間內趕到暈城。
很長時間以來,烈焰馬的幻影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這可能是我寫作這部小說的真正原因,它以神秘方式進入我的視線,在不同底片上爆光顯影,可是,在現實中,我是看不見那匹馬的。
我在清水鎮期間,二愣用我的相機拍了不少照片。二愣以前從未使用過相機,拿在手裏左看右看,喜歡得不得了。當他學會如何取景、如何捕捉人物神態、如何快速果斷地按下快門,他就瘋了似地喜歡拍照,有時我在他家小院裏坐著,他會冷不丁大叫一聲“看我!”
然後,快門一閃,我已經凝定在底片上。
這時候,可能正好從樹上掉下一隻柿子,也可能從什麼地方跑過來一隻雞( 這是我的想象,因為我看到《毛澤東傳》上那張農家小院的照片上有一隻雞,就想起什麼時候我的照片裏也可能跑進一隻雞)。二愣很有攝影天份,第一次摸相機, 就能把照片拍得很不錯,這是後來我將膠卷衝出來之後才發現的,可惜沒法兒告訴他了,那個路過的小鎮,一旦離開,就很難再次返回。
除了那個女記者給我拍的照片,我還在其它照片上模糊地發現有馬兒掠過的印跡,它們都像再生的烈焰馬那樣,時時提醒著我藍玫的故事的真實性。小說是接通真實與幻境、過去與未來、外部與內部的惟一途徑,那些隱在時間後麵的被風卷去了的故事,與我們隻隔著薄薄一層紙,它在紙的另一側,寫作的過程就是尋找通道的過程,我們找到通道,與故事裏的人物合二為一,感覺到他們的呼吸、焦慮、傷痛以及悲喜,小說就這樣被完成。
在閃電中看見那匹馬
我看見藍玫在林子裏走失的全過程,那過程就像慢鏡頭的電影,在我手電筒的光束裏一一出現。寫作這一章的那天夜裏,窗外下起暴雨,直徑有乒乓球大小的雨柱,齊刷刷摔打在玻璃窗上,玻璃發出牙齒咬合般的古怪異響,窗外仿佛潛伏著一群牙齒磨得雪亮的巨獸,它們用巨大的前爪抓撓、搖動、撞擊玻璃,整幢樓都在這種撞擊中發生傾斜,女生宿舍樓變成了一艘飄浮在水中的隨時可能變成泡沫的船。
奇怪的是,我們宿舍6個女生全都沒有一點反應,她們的麵容在閃電的縫隙裏顯得白亮而又寧靜,她們仿佛變成了童話中被女巫施了魔法的女孩,麵色蒼白( 連指甲都是白的),沒有血色,也沒有呼吸。
這種靜止的場麵持續了約有幾秒鍾。
我手電的光束突然失去控製,它離開紙麵,在房間上空晃動,閃電,在瞬間與手電的光束接通,在銀白的光焰裏,我看到那匹馬。
藍玫是在一片山林裏與葛團長走失的,她看到了她的馬----那匹紅鬃毛的烈焰馬在密林深處一閃而過,她跟蹤那匹馬的影子一路追過去,直到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她也沒能追到那匹馬。這時藍玫才發現,她和葛團長已經走散了。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藍玫仍在密林裏打轉,巨大的黑暗很快就要將她包圍了,她必須走出這片黑暗,必須與葛團長彙合,一起去暈城,一起回延安。她奔跑起來,聽到耳邊植物的葉子唰唰向後倒去,有一些帶刺的葉子劃到她的手和臉,她完全感覺不出痛,她拚命朝前跑,以為烈焰馬就在前麵,葛團長就在前麵,可是,前麵除了樹還是樹,她不知道,其實她正朝著錯誤的方向跑去,離葛團長越來越遠。
藍玫獨自在林子裏過了一夜。
那一夜,“五四”晚會的六盞汽燈依次在眼前亮起,許多紅綠小燈泡在林子裏一閃一閃,在火炬的照耀下,十幾個青年抬著毛澤東的半身像走進會場,會場上有七個大字被照得雪亮:“前進,中國的青年”。藍玫現在好想回到延安,回到“火把操”的隊伍裏,她們手執火把,穿梭、組隊,一會兒是圓圈,一會兒又是五角星,那是怎樣熱烈的場麵啊!
藍玫還想起“魯藝”的歌聲,由廖鋼作曲並指揮多聲部合唱,聲浪層層疊疊,如湧動海浪一般。隨著音樂揚起手臂,有一種身體輕盈欲飛的感覺。延安下午的陽光好美啊,他們“魯藝”的學員們正在操場上排成一個五角星,在短暫的混亂過後,操場上出現了新陣形。
鼓聲大作;
一個男人正騎快馬飛奔而過;
所有女生都情不自禁扭臉看他----
朗誦會上,藍玫朗誦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