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醒】
1、
落日餘暉抵達遠海孤島,覆蓋著淺海處烏黑的礁石,寒冷刺骨的海風正伴隨與海平麵交接的一片黯淡逐漸侵襲而來。
晚幕下的平倫島。
他披了一件素白外袍,坐在岸邊凝望著一望無際的深海。
瘦弱的身影被暮色拉得細長,倒映在近處的海浪中一晃一晃。
“侯爺!”獵獵翻飛的風裏,他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
矯健的步伐逐漸靠近海岸邊的男人。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在寒冷的孤島暮色裏,他隻穿著一件短衣。
“侯爺,晚飯都做好了,”年輕人踏著沙子走到他身側,笑嘻嘻的說道,“今日是初九,岸上都在慶祝觀海節,皇上還特地命人備了節貨給送過來,整整一船,吃的穿的都齊全……”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子,年輕人這才發現自己今日話多了。隻好上前扶他以掩飾去方才的多言。
“我有這麼老?還需要你給我扶?”然而一雙寬厚的手卻被侯爺推開,他轉過身徑自往回走,隻才走了幾步,猛地一個踉蹌,年輕人手疾眼快的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他。待緩過神來,侯爺自顧一笑:“蘇靖,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被喚作蘇靖的年輕人趕緊鬆手,直搖著腦袋:“侯爺正是當壯之年,不老……不老。”
“老了,我就是老了……”他瞥了一眼麵前這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歎息一聲後黯然走開。
一個被流放到貧瘠孤島、頂著侯爺名號的囚犯,想必除了衰老,已無其他再可以等待。
“好在上將軍隻要我待一年,再過八個月,我就可以離開平倫島了。”蘇靖遠遠跟在他身後嘀咕道。
晚霞如錦緞般鋪滿了平倫島的上空,姿彩萬千,島嶼中央唯一的一間院子被彩霞照得煦暖通紅。
正值大淮王朝洪武五年,五月初五觀海盛節。
離亂世已過了整整六年。
正當主仆兩人折身返回時。
島嶼東麵忽有一麵白蘭旗幟從碧藍的海平麵升了起來。
蘇靖鬼使神差的回頭,望見巍峨如山的寶船刹那,驚乍道:“侯爺……侯爺!船!你看那艘船!”
侯爺循著蘇靖的視線看過去。
離平倫島不足十海裏的碧海之中,華船正伴著白蘭旗幟的升高湧現在寬闊的海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闖入主仆兩人的視野。
麵前這艘船輝煌瑰麗,除了帝都江淮和景州城,別處甚少可見。
隻見寶船上以金線鑲嵌邊角的白蘭旗幟正於船頭迎風獵獵飛舞、盛氣淩人。仿佛從天而降的仙女俯望著大地蒼生,將山河納入她眼底。
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自海外逼向平倫島,他蹙了蹙眉。
蘇靖望著那艘華船,目中露出無限向往:“這樣的船,我隻見過皇上乘過呢……侯爺,會不會是皇上來了?”
他搖搖頭。
若是皇帝,旗幟上的圖案便不會是一朵白蘭。
“侯爺,它朝平倫島駛過來了!”
蘇靖目不轉睛的觀察著華船的動向,在看清華船行駛的方向時,有些驚喜的喊了起來。
2、
傍晚的彩霞退的很快,隻一會兒,墨色就替換了天際的幾縷餘暉。
孤島中央的院落露出微弱的光線,屋內擦拭得幹淨的桌上,幾壺熱酒同菜肴靜落在搖曳的燈火之下,散發溫熱之氣將屋外冷風隔絕。
院落數裏外,船上明亮的火光毫無懸念的蓋過了島上的清冷。
對於蘇靖來說,華船的到來代表著一番即將降臨的熱鬧,他站到侯爺身邊,眼裏充滿了欣喜。
海岸附近都是礁石,華船靠近不得,有人從船上拋下一木輕舟,在水麵上驚起了一層水花。緊接著,有一人輕巧的自船上一躍而下,而後三三兩兩的人影也跟著落到輕舟上。朝岸邊行駛而來。
“真的是朝島上來了!”蘇靖喊道。
一旁的侯爺麵色平靜的望著逐漸靠近的輕舟。方才的壓迫感竟在他們越靠越近時悄然散去。
輕舟停在離岸邊還有數十尺的地方,他們下了船,一腳踏進浪花裏。海浪嘩啦啦撲打著那行人白色的鞋襪,然而他們對此毫不意,步伐穩健流暢的走上岸來。黯淡的光線下,主仆兩人看不清那行人的麵龐,隻是隱約瞧見他們雪白翻飛的衣訣。
“喂!”那行人為首的顯然也看到了他們,並衝他們喊了一聲。是年輕男人爽朗的聲音。
“你!過來!”那人停在數尺外,又朝這邊勾了勾手。
蘇靖原本的熱情被男人傲慢的態度擠得幹幹淨淨,他聞聲立刻躲到侯爺身後,畏首畏尾的模樣反倒挑起了年輕男人的笑意。
他邁步朝主仆兩人走來,步子落定前收住了笑問他:“你這島上可有客棧?”
“沒有。”侯爺如蘇靖一樣,對來人感到不悅,“此地不過是貧瘠之處罷了,島上隻有我們兩人,又何需客棧。”
“隻有兩個人?”那人語氣中帶著不可思議的嘲諷,但也僅僅是一刻,隨後便又問道:“那可有安身之處?借我住一夜如何?”
“安身之處定是有,不過得看這位爺用什麼來交換?”他隨口說道,“把屋子讓給了這位爺,我與他便沒了住處。如若沒有交換,我們豈不是太吃虧。”
“給你們黃金怎麼樣?”年輕男人說著朝後一揮手,便有人恭恭敬敬遞了一塊方正的黃金到主仆麵前。
蘇靖眼前一亮,他活了十八年,還不曾見過切割得如此平整且有如手掌大小的金塊。
侯爺卻嗤笑道:“島上貧瘠,我也不需外出,黃金於我來說還沒有爺腳下的沙土金貴。”
“黃金你都不要?”年輕男人露出讚許之色。旋即四下一顧,視線所及處十分荒涼,當即點頭讚同侯爺的說法:“的確貧瘠。”
但他隻是猶豫了一會兒,便尋路往島嶼中央走:“不管了,我今晚打死都不會再上船睡。”
夜下的海岸路還好走些,但是一折身拐入小道,年輕男人明顯犯難了。
侯爺歎了口氣追上去,走到他前麵領路。而蘇靖一刻也不敢離開主子。生怕來者不善。
年輕男人就著黑暗走了幾步就被橫在小道旁的樹枝刮傷臉,疼的一聲低呼。
他身後的那些人這才才匆匆忙忙的從懷裏掏出火折子。
還未吹燃,就被年輕男人一把搶過,他指了指頭頂黯淡的月光:“天色不錯,不必點了。”此時的他已毫不在意自己精致白皙的臉上劃出的一道細長傷口。隨從在他麵前跪下:“請少……”
“閉嘴!”年輕男人聲色俱厲的打斷仆從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後拔腳追上走出頗遠的侯爺。
3、
院子的燈光從窗口躍出來。
破落的朱門被侯爺推開,吱吱呀呀作響。蘇靖跟在他身後:“侯爺,飯菜都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看看還有什麼好菜,再多弄一些,後頭還有客人。”
蘇靖撓了撓頭,很不情願。
就在此時,那行人從院外走了進來,年輕男人走在最前邊,用指腹壓了壓臉上的血痕:“你們這島上的路可真不好走。”
侯爺平靜的看著他:“島上燈火冷清,不比華船明亮。”
年輕男人低低一笑,往前幾步越過侯爺先進了屋子,頗有反客為主之意,還不忘囑咐身後的隨從,“你們都別進來!”
本想跟著年輕男人進屋的隨從立刻止住腳步,退守到院落四周。
侯爺趁間隙打量了來人,一行人無一例外都佩了劍,著裝整齊,雪白的衣襟均繡有一朵樣式古樸的蘭花。
“我餓了,有吃的沒?”屋裏傳來年輕男人的喊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那群人一眼,囑咐過蘇靖後折身入屋。然而才剛剛跨過門檻,年輕男人就伸手扯了他一把,再迅速把門合上。
侯爺不放過任何打量他的機會,趁著他關門之際,已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圈。
眼前的年輕男人亦是一身白袍,但與外頭那些人又有很大不同,無論怎麼看,眼前這位容貌英俊的男人都是一副主子做派,玉樹臨風,倜儻**。眉宇間的英氣與他手下之人的沉冷格格不入。
侯爺瞧著他麵上的笑意,很快知道他到島上來根本不是借宿那麼簡單。
“蘇靖剛剛去弄吃的,這位爺別心急。”但也不好開口問,侯爺隻好接著他方才的話說下去。
“幫我一個忙!”年輕男人倒是直接,開門見山,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塞到他手裏。
手心的玉佩通身雪白,透著沁人的涼意,上麵雕刻一朵秀麗的白蘭。除去不明白這朵白蘭的蘊意,他倒是知道這塊價值連城的雪玉來自萬尺雲山之巔,是需要什麼樣的幫助?能讓年輕男人出手如此大方。
片刻,侯爺把雪玉退回去,“還不知能否幫得上,我不能受此重禮!”
年輕男人哪裏理會他,搬來一張椅子坐下自顧道:“你這有沒有船隻?”
“船隻?”放著華船不坐,倒問他這窮人要船隻?侯爺不明所以。
“這麼說吧,我要和門外那些家夥分道揚鑣,我需要船。”年輕男人斂起笑意,警惕的看了看門外。
他這才恍然大悟:“船我沒有!我倒是有些衣裳。”
年輕男人微微蹙眉。
他又道:“爺可以穿蘇靖的衣裳從後院出去,後院還有一條路通往剛才的海岸,我帶爺走。爺就乘著方才帶來的木舟悄悄離開。我會讓蘇靖穿著爺的衣服呆在屋子裏,就算他們懷疑起來,爺可能也已經離開平倫島了……不過,海上風雲不測,爺孤身一人,萬一……”
年輕男人縱聲笑道:“這你不用擔心……”說著拍了拍侯爺的肩膀,“你這辦法不錯。”
侯爺淺淺一笑,以往年少自己也是常常如此,為了躲開家仆的看守,用盡了各種方法。
年輕男人興許察覺得自己笑得太過招搖,突然收聲。末了又問:“隻是這樣一來,你不怕他們找你麻煩?”
他低低道:“孤獨終老在這島上才是最大的麻煩……我也求爺一事?”
“哦?你也有事求我?”這顯然不在年輕男人的意料之中。
“不知爺此行是往何處?”
“景州。”年輕男人如實回答,當然,這是他自己的答案,那艘華船的目的地是帝都江淮,但並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爺可否替我找個人,我想交給她一些東西。”侯爺欣喜道。
年輕男人沒有猶豫:“這有何難,等我辦完了我的事情,便替你找,隻要讓我離開他們的視線,去哪兒都行。”
“那就多謝爺了。”侯爺朝年輕男人做了個揖,罷了走到屋子一側,翻開了封塵已久的一個朱漆木箱。
4、
這五年來,他不是沒有想過讓那些個隔年輪換走的下人替他把東西帶出去,可那些下人來到平倫島或離開之前,前來接送的人都會對他們進行一番嚴密的檢查,讓他無機可乘。
今夜這艘華船的意外到來,實在是冥冥中給了他一個翻身之機。如若這個年輕男人可靠,能把東西送到她手裏,他或許有機會能離開平倫島。
這個時候,他也隻能孤注一擲,選擇相信這個年輕人。
侯爺從木箱中取出信封,撣了撣塵,信封的左上角印著鳳凰圖騰,也許是存放時間久遠的緣故,圖騰的顏色明顯沒那麼鮮亮。
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身後:“就是這封信?你要交給誰?”這樣奇異的圖騰看起來並不平凡,並非常人會有的東西。
“對,便是這封信,這位爺,你一定得幫我交到那個人手上,”他頓了頓,說出那個壓在心底多年的名字,“景州城中,風遠閣的趙已枝。”
“風遠閣!?”年輕男人驚呼一聲。隨後低笑喃喃:“爺我去的也正是此處……”
他將信接過塞到懷裏。又詢問了從此地往景州的大致路線。
蘇靖正端著兩碟菜從廚房過來,路過院子時看到那群神色肅穆的隨從,冷冷打了個哆嗦。他用身子蹭了蹭緊閉的房門:“侯爺,菜我熱好了。”
屋裏的年輕男人聽見蘇靖的喊聲,猛然一愣。侯爺?這是哪家寒酸的侯爺?
“來了。”侯爺未發現他臉上的異樣,走過去開了門。蘇靖小心翼翼進來,將飯菜放置桌上,正要回廚房取碗筷時,卻看到房門緊緊關著,侯爺和年輕男人一人一邊守著門,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侯爺……這……這是怎麼了?”蘇靖怯怯問道。
“沒什麼,就是想請小哥幫個忙。”年輕男人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分外瘮人。
“蘇靖,把你的衣裳脫下,換給這位爺。”侯爺看著蘇靖,目光柔和。
半晌,察覺到沒有惡意,蘇靖才磨磨蹭蹭的動手解衣。
夜色下的平倫島與往日一樣,沉沉的落在這一麵碧海中。不遠處的華船依舊燈火明亮,穩穩停靠著。
他立在海岸邊,望著華船旁的輕舟飄然遠去,心底多年的死寂燃起一團烈火。“傾兒……保佑我罷。”那一道浪花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語,湧高了數尺,嘩啦一聲撲麵而來,浸濕他一身白袍。
二、【景州】
1、
平倫島冷風孤寂,但此時,離島千百裏的繁華城池,正是一年中最熱鬧之際。
這一切都源於每年五月初五聞名於世的景州觀海節。
——傳說千年前“大潮降臨,神諭隨至!”,南唐王朝開國帝王因此立節“觀海”,然而隨著時間變遷,到如今新朝初建,早已不見什麼“神諭”,四海賓客隻當這是一個遊玩的好時節,販賣名貴貨物,觀賞難遇之景罷了。
大淮王朝陪都景州城。
夏夜涼涼。
東麵的舒鳴港在白日裏已經迎來了壯觀的大潮。入夜十分,十裏長街燈火璀璨,仍熱鬧非凡。
皇帝在觀潮之後攜貴妃起駕回都,但除去近臣侍婢隨行,仍有許多官員留在了景州。
港口邊上一幢高入雲霄的建築懸滿了通亮的燈火,照著整個舒鳴港,海水倒映著樓房朱影斜斜插入碧海,似乎要穿透到深海底層。
這幢名為聽雨軒的建築,是景州城甚至整個臨海郡的最高樓,足足有十八層。裏頭的每一間廂房都有著觀看大潮的最好視野,白日裏就已經被達官貴人哄搶。入夜以後,又成了品茶聽曲的好去處。
上了年紀的管事搓著雙手立在門側,眺望聽雨軒正麵寬闊的街道,正焦急的等待一個人。
“祿爺!”一身輕便青裳的小廝從他身後匆忙跑上來,到了他身邊低聲回稟:“祿爺,上頭的幾位爺說,綠庭姑娘再不過來,他們就要掀了聽雨軒!”
祿爺皺緊眉頭,明知道那些人仗著權勢刁難他們生意人,嘴裏還是辯駁道:“來的早晚那是風遠閣的事,何時又扯到我們聽雨軒的頭上了?”
“可……可是,那幾位爺就是這麼說的……”小廝看著管事的一臉憂愁,也不禁擔心起來,“那幾位爺都是帝都的王公貴族,我們可惹不起啊……祿爺,您跟風遠閣的趙老板交情最好了,要不,您派人去催催?”
“催?”祿爺冷哼一聲,“綠庭姑娘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即便我催了又如何!”聽完他的話,一旁的小廝旋即噤聲。
風遠閣的綠庭姑娘一向我行我素慣了,郡府大人的場子她常是缺席,更別說是遲來那麼一時半會兒,要不是帝都的那幾位少爺白日裏就在樓裏鬧開,祿爺方才也不必親自到風遠閣去請她,誰知過了這麼久,綠庭姑娘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都是已枝給慣的!”祿爺輕喝了一聲。
話剛落音。頭頂便傳來一聲巨響。似是瓷器被砸落在地。聽雨軒內隨著喧嘩一片。祿爺緊鎖眉頭。
小廝在一旁垂著頭:“完了……定是那幾位爺……”
“你在這候著!我去瞧瞧!”祿爺沉聲說罷,轉身入內。
聽雨軒一樓大堂正中旋轉而起的梯子上,幾位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一路下來,大手一揚就將擺放一側的名貴瓷器覆手打翻。看見祿爺進來,為首一人冷笑道:“景州城的幾位是看不起我們江淮來的爺!?這麼半晌,請個人都還沒到!這是戲弄誰!?”
祿爺強壓怒氣,忽視掉樓上那些看熱鬧的達官貴人,低聲下氣上前給他們做了個揖:“幾位稍安勿躁,綠庭姑娘定是因要見幾位爺,梳妝打扮仔細了些,才耽誤了時間,幾位再等等,樓上喝盞茶……”
“要爺等!?”那人顯然是被驕縱慣了,“憑什麼要爺等!!你們算什麼東西……”
“等不起別等就是了!”他話未說完,便被闖入的人生生打斷。
來人一身素白的裙裳,脂粉未施,氣態悠閑的望著旋梯上那幾位仗勢欺人的貴公子:“還以為是什麼人物。”
幾位鬧事的爺順著聲源望過去,隻見一位容貌美麗的女子正站在門口,意味深長的打量著他們。
“此話何意?!”貴公子未認出來人,但見她曼妙姿色,語氣也不自覺的放緩了些。
祿爺疾步朝綠庭走去,並對她使了使眼色,意是讓她收斂些。可綠庭不以為然,嗤笑道:“不曾想過公子如此愚笨,竟不知道小女子說的是何意,方才的話說得通俗點是……你算個什麼東西!”
“你……”
貴公子起先是震驚,但怒火很快躥了上來。
他氣急敗壞走下旋梯,咬牙切齒一揮手:“來人,把她帶回侯府,不教訓教訓你,你是不知道爺的厲害。”
隨著話落音,聽雨軒堂內忽的湧現出許多持刀便衣,迅速圍攏在綠庭身旁。她一向在景州城得意慣了,從未有哪家的少爺敢對她動刀動槍。沒想到,今日卻碰上了這個不知好歹的人物。
“爺,這是風遠閣的人,不能帶啊。”祿爺急忙勸道。雖然他心中透亮得很,這幾人若不是不知景州城為誰家天下便是仗著家世為非作歹慣了。哪會這般好勸。
“滾開!小侯爺今日偏是要帶她走了,我看誰敢阻攔!”方才還在小侯爺身後默默無言的肥胖男人眼見此刻占了上風,不禁得寸進尺。他往前走了幾步,圍攏著的便衣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
“打她!”小侯爺忽然下令,“陸公子,你今兒要是敢打她,爺我就把她搶了送你!”
肥胖男人早已是心猿意馬,見小侯爺金口一開,想也未想就揚起手。
祿爺匆忙上來拽住他的手:“爺,不能打啊,綠庭姑娘是風遠閣的人,她是……”
“是什麼!?”肥胖男人雙目一瞪,一腳便踢在祿爺的膝上,“管她是什麼,爺今日就是要打了!”
2、
海風從窗口一擁而入,吹起聽雨軒大堂頂上懸掛的珠簾,叮鈴作響。似乎是要為這混亂的局麵再添上音曲。
高樓上那一間華貴的暖廂中,他正在愜意的品著茶,奉茶的小廝低低在他一側回稟著樓下混亂的狀況。
維持了一整日的平靜麵色終於有了變化:“告訴他,景州城還輪不到江淮的小侯爺來撒野!”
那小廝聽罷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壺,說了一聲“是”,默默退出暖廂。
祿爺跪在地上,再不顧顏麵抱住那位爺的腿,死活都不讓他再靠近綠庭一分。眷顧她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主,如若讓綠庭在聽雨軒傷了根毫毛,他是萬萬賠不起的。
“祿爺!你讓他打我又何妨,何須如此,給這等東西下跪,也不怕髒了你的腿,起來!”綠庭一個箭步上前就要將祿爺拉起來,誰知反被那位爺得了手,隻是一瞬,臉上便火辣辣的受了一掌。
圍觀的人唏噓一片。
祿爺老淚縱橫,一時間愣住。綠庭在聽雨軒受了欺負,她的恩客想必會把賬都算到他頭上。
“怎麼!?不服氣?”肥胖男人滿臉得意,看著怒目相對的綠庭,反倒放聲笑,“喲,下手可真重,我都心疼……”他伸了伸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
甫才一動,忽然在眾目睽睽下受了一鞭,力量莫名而來擊在掌心,刹那皮開肉綻。
——一道淩空而來的寒光迅速敏捷,根本看不出是來自何處。他頓了片刻才發出一聲淩厲的慘叫。守護在側的便衣一頭霧水,四顧尋找卻也不知殺氣從何而來。
片刻後,人們才看到旋梯上緩緩的走下來一名清麗的白衣少女,她手裏拿著通白如玉石的長鞭,一臉不耐煩:“喝個茶都被你們擾了清靜,真是掃興!”
少女一頭烏發被一道白月梳攏起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淨麗的臉龐上滿是稚氣,看起來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可她一番話出來,竟震懾住聽雨軒內所有的人,仿佛有某種奇異的力量悄然潛入。
小侯爺看了看同伴那幾乎要碎裂的手掌,心下一驚,再沒心思去管綠庭的事,後退幾步到家仆的保護圈裏,生怕那越走越近的丫頭也會對自己出手。
祿爺從地上爬起來,百感交集。不知此時是該慶幸有人阻止小侯爺的鬧騰,還是該憂愁這些人不時便會大打出手。少女走下來,看著方才還盛氣淩人此刻卻畏手畏腳的小侯爺,不禁一笑:“你聽曲便聽曲,還要欺負人家姑娘鬧個翻天覆地才肯作罷?算什麼男人?”
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鞭子,對他發出無聲的警告。
小侯爺雖然畏懼這個從天而降的少女,但自小的養尊處優依然無法讓他放不下架子,即便明知會吃虧,還是忍不住要同她一爭:“這是我的事,與你何幹!?”他指著站在不遠處一言不發的綠庭,“這等入了**還想立牌坊的女人,不就是擺出來讓爺們欺負的!?”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未等綠庭發作,少女揚手將玉石節鞭揮向小侯爺的耳畔,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來人握住了手腕:“鈺兒,別鬧。”
男人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輕易的攔住了少女。
“幹嘛攔我!?這種人就應該把他打趴下!”少女轉身嗬斥道。
男人語氣平和,附在她耳邊低聲:“他是江淮曲陽侯府的小侯爺,你傷了他,不是讓王爺難堪麼?”
“我就是看不慣他欺負人。”少女撇撇嘴。她天生就愛打抱不平,這恐怕是她身上唯一的優點,怎麼能丟棄?
“聽話!此次我們是要到帝都去麵見皇帝,不可生事!”男人不由分說的扼住她的手腕,對那小侯爺行了個禮後,便拉著少女離開聽雨軒。少女滿臉的不情願,又反抗不得。
臨出門前還狠狠的瞪了小侯爺一眼。
而後,樓上有一行人魚貫而出,跟了上去。整個隊伍的侍從均是一身赤紅的短裝,男男女女,額間都懸著一串鈴鐺,走起路來叮叮鐺鐺,清脆的聲音頓時充滿了聽雨軒。
一名穿著華貴的女子斜躺在一架四周垂著白紗的輕轎上,被那些人抬著跟上了少女。
綠庭隱隱還聽得到榻上傳出微微的輕咳。怕是個多病的貴人。片刻,樓上有眼尖的人驚呼一聲:“是西南王府!”
3、
在暖廂奉茶的小廝剛剛走到樓下,鬧事的小侯爺已匆匆忙忙帶著受傷的同伴離開了,他臉色慘白,一早為景州頭牌綠庭姑娘鬧的事全都拋到了腦後,此刻撇下麗人就走。
看熱鬧的人早就在“西南王府”的一聲喊下散去。
當今天下,手握重兵、鎮守邊境的西南王府名氣並不比執掌大淮半數兵權的懷瑞王府小。提起兩者之一,人人都是畏敬之色。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綠庭站在樓下,隻是抬眼,便認出了這個在他身邊侍奉的人。小廝遠遠對她恭敬的行了個禮,而後一側身,在隻有她看得見的角度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綠庭微微頷首。上樓之前看了一眼驚意未消的祿爺,難得用溫和的語氣跟他說話:“祿爺,收拾好東西罷,這裏頭客人還多著。”
“好……”祿爺臉色還沒恢複過來,綠庭在聽雨軒挨的那一掌,怕是要算到他頭上來,她的恩客隻怕也在聽雨軒內,把這一幕都收入眼底。
綠庭會意寬慰了一句:“放心。”
小廝遠遠等候著她。
綠庭不再同祿爺多言,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那支隊伍消失的方向,折身朝樓上走去。
舒鳴港的海浪聲一陣接一陣翻騰在建築四周。
珠簾被纖細的手輕拂而起,綠庭走進來,看見他正背對著自己,望著遠海默不作聲。
她莞爾一笑,早就料到他今日會在這裏,她才會答應了那小侯爺的要求前來。誰知一進門便起了衝突,可惜,前去替她解圍的卻不是他。
“來了。”他開口說話,沒了剛才的沉重。
“差點兒就栽在小侯爺的手裏。”綠庭收起所有傲氣,無關緊要的開著玩笑。
景青玉終於站起來回過身,看見她臉上那一抹殷紅,心中忽的一顫:“疼嗎?”
“不過挨一次打而已,不算什麼,比起那些刺在心口拔不去的疼,這已經算是眷顧了。”
綠庭望著眼前清雋的年輕麵龐,笑了一笑。
顯然,他不喜歡她這樣說話的語氣,景青玉沉下臉,一時無言。
綠庭反倒無謂一笑:“今日的大潮我可沒看到,你呢?可曾看了?”她攀上他的肩膀,目光鎖住那一臉愁容,轉而盈盈唱道,“嶽王亦遁荒丘塚,
瀚海浮舟陌路哀。
山勢窮追煙霏盡,
悲風怒卷大潮來。”
“離開風遠閣!”一曲末,卻聽到他沉沉說了一句。
綠庭鬆了手,神色頓時黯然:“離開風遠閣……我還能去哪裏?”
“嫁入景城王府!”
她冷冷一笑,“我與你像如今便好,你是我的恩客,我接受你給我的庇護,再無其他。”
往事已如一道屏障,永遠的橫亙在他們之間。他當初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就應該會料到有今天。白頭偕老的誓言,早已在那場硝煙中毀滅得一幹二淨。
“我們能相伴如此已不容易,青玉,你難道還以為我們能回到六年前?”
綠庭說著歎了口氣:“我沒辦法忘記,你是害我國破家亡的凶手……”
“……”她的話像一把尖刀,霍然刺入他的心髒。
景青玉麵如死灰,卻不願放棄:“但嫁入景城王府是你最好的選擇。我可以給你一切。”聞言,她麵色漸冷:“我忍辱偷生,並非是想要你景城王府錦衣玉食的生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若真有那一日,我會嫁給你,嫁給你景青玉,而非景城王!”
廂內的談話草草結束。
守在門外的小廝見綠庭出來,本想說些什麼。誰知綠庭連看也沒看他。
遲疑了一會兒他才走進暖廂。景青玉正站在窗邊,從高樓上眺望著舒鳴港。
那些因為大潮來臨卸帆的船隻齊整的排列在港口,林立的桅杆有如一隻隻枯瘦的手臂在風中搖曳著。
4、
她說的沒錯,當初作出那個抉擇,他應該就料到了今日。
可他無法後悔,也不會後悔。那柄權杖,是景氏一族需要的東西。
世代為商?不,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封王進爵、裂土分疆!他要的,是這個帝國所能給予景家的最大庇護,那正是位極人臣的權利!
視線中的桅杆忽在一霎內變幻為林立的長矛,仿佛將他帶回到兵荒馬亂的時代。
戰火中,他背著叛國的罪名迢迢到達燕州,與一心複國的王在夜下的王宮正謀劃著一場奪取。
那一刻,他並非將她忘記,也許就在此夜過後,她將會在不久的日子裏從高高在上的公主變為亡國流民。
可是……故國危若累卵,他必須做出更有利於景氏一族的選擇。
——助陳顯攻入江淮,奪取靖國都城!就是他要完成的任務。
“靖國……本就是劉若從我手裏奪走的疆土,我隻不過是把它拿回來而已。”陳顯鋪開那張繪著錦繡河山的圖紙,沉沉對他說,“景少爺若能助我,自是如虎添翼。”
在短短的猶豫間,高高在上的北唐國主對他低下了頭:“隻要景少爺願意,景州城可以獨立出來,成為景氏真正意義上的封地。”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目光灼灼的王,為了奪回昔日被搶的疆土,他居然不惜將這片土地上最富庶的城市拱手讓出。
“如何,景城王?”陳顯十分誠懇的凝視著年輕的晚輩,景青玉年紀輕輕就執掌整個景家,眼前的利弊,他應該能夠權衡。
景城王——這顯然是王能許給這位商人的最大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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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是恨我的。”然而,在奪取了權杖以後,一城之王卻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痛,當他有能力站在高處俯望著這個富庶的城市時,幾乎也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回不到以前了……”他對著深夜下一望無際的闊海低聲歎息,緩緩的閉起雙眼。
“王爺,明日還要啟程前往帝都,回府歇著吧。”那奉茶的小廝站在他身後許久,雖不忍心卻還是不得不提醒他明日重要的行程。
景青玉被他一語驚醒,還真是差一點就忘了……“知道了。”他回過頭對那小廝勉強笑了笑,“蘇婺,備車。”
“是。”被喚作蘇婺的小廝擔憂的看了他一眼,躬身退出暖廂。
他一路下樓都心不在焉,心中也是煎熬萬分。
蘇婺自小跟著景青玉長大,對於主子的事情再了解不過,甚至當年還一手參與了那場叛國的謀奪。
不過說起來,當初必須要作出選擇何嚐又不是因為綠庭姑娘。
前朝太子在短短數年內重新崛起,勢如破竹收複流散的州城。靖國兵力孱弱,根本難逃敵手。而景青玉這位靖國的準駙馬,如若不能為景家設身處地,景氏便也要同靖國一樣在戰火裏無聲無息的消散了。
三、【別歌】
1、
彎月高懸夜空,從景州城冉冉映照到了平倫島,華船依舊停落在原地,可那木輕舟已經不知道去到了何處。
蘇靖換去了那身華貴的衣裝,坐在房中不安的看著眼前悠然飲酒的侯爺,思前想後,卻終是不敢開口問他。
屋外的那些人似乎對那位爺的離去毫無知覺,此時已是醜時,夜深人卻未眠。那盞油燈就快要枯竭,火光輕晃著,散發出極其微弱的光線,侯爺手邊的那一壺酒水,正落在光線一側,拉伸著長長的斜影。
蘇靖就著暗光瞥了一眼窗外,那群人仍舊保持著初來的那個姿勢,立在門口宛如一尊尊白玉雕塑,一動未動。
然而他們的雙眼卻是明亮的,在黑夜裏有著寒冷的幽光,盯著院子的每一個角落。
他又酌了一杯,看見蘇靖惶惶不安。
這個才侍奉了他四個月的孩子,注定要卷入這場風波。不管事情成與不成,他已然是其中一員,逃都逃不掉了。
注定的罷……來到平倫島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蘇靖,睡去吧。”他終於說了一句。此時那位爺大約也已經遠離平倫島,接下來,隻等待著看外頭的人知道事情後會如何便是。
——相比那封信,這何嚐又不是一個賭注,如若那些人不肯輕易放過他,那麼堵的就是性命。
蘇靖把視線從窗外移回來:“侯爺……”
“睡去。”他不再多說。蘇靖站起身來欲言又止,最終默默地退出了屋子。開門的那一瞬間猛然感覺到那群人的視線灼灼的燒過來。蘇靖不敢再看,垂著頭奔回自己的房間。
壺中的酒又沒有了。他戚戚的笑了笑,然而他沒想到,他的野心,外頭的人又何嚐沒有。
屋內忽然一暗,連那絲微弱的光也消失。涯佇立在門外一夜,光影從他臉上消失的刹那,鋼鐵般堅毅的麵龐上終於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若少主不能在五月十一奉命到達大淮帝都,必會掀起一番混亂,總而言之,主子起了亂子,對於有心謀奪政權的他隻會餘下極大的好處。
涯握緊佩劍,朝四麵打了個撤退的手勢。
此時,這個族氏一方的統領拋棄了以往的“忠誠。”那一雙眼睛裏在異鄉的寒冷之夜、藏著蓄勢待發的利箭,似乎隻需一刻,便能刺穿敵人心髒!
夜漸漸退。
清晨降臨平倫島,蘇靖剛起,睡眼朦朧的望著飛入房中細膩的晨光,在那一刹,他幾乎就要忘記了自己身在孤鄉。
那抹晨光帶著家鄉柔和的氣息,溫柔的映在他的臉上。
他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陷入一場無聲之戰。
屋外傳來朱門輕啟的聲音,蘇靖忽的清醒,迅速的爬起身來推開房門往外一看。一抹白袍正好消失在門角,而院落裏一片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