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這在數百年後仍然是白水的最愛。此刻,她一身蒼色。蒼色不僅僅是一種色彩,灰白或者青黑,都可以稱作蒼色。她正是一襲灰白。如同這襲衣裙,她的人生亦是一片灰白。
歲月沒能把記憶磨平。相反,在重入輪回之後,變得更清晰。
愛或者恨都是極端的情緒,在某種程度上它們會產生同樣的結果——那些細節變得無比清晰。
她是恨的。恨那日她的爽約。
與家人決絕了的她無法承受其後的一係列事件。父母的責罵與無法逃避的,將成為秀女的事實。在那個本就不太被看重的家庭裏,沉沉的絕望擊垮了她。剛被引去地府的時候,也有過後悔,悔的卻是自己不夠堅強。即使她的爽約導致了她的死,她卻仍是想方設法為她開脫。
大概是那天有急事吧,大概。大概是……
可是漫長的等待改變了很多事。她麻木地看著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等待喝湯的隊伍,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恨。這恨意原本也不會持續太久,待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那些恨與愛就與她再無瓜葛。可她哪裏會想到,她竟沒能喝成孟婆湯?
她常想,若那年沒有分開,許多年過去,這份感情便就如此變淡了吧,然後慢慢老去,然後便就走完一生。隻是忽忽幾百年,磨掉了愛,隻餘下了恨。這恨也沒剩多少,若再過些年,大概恨也會消去,她畢竟不是那樣會記恨人的性格。隻是這數百年不能動彈的生活,在忽然見到那孟婆之後,卻被放大了,一時間竟然放不下。若此生都沒有見到她,大概會很平和的修行吧,隻是這老天爺,為何偏偏又讓她見到了她?又為何讓她在見到她之後,又見到了她?
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劫數。白水明白這是一種不太好的情緒,稍有差池,由仙道墜入魔道還是事小,走火入魔無法控製爆體而亡才是最麻煩的事。無論仙魔,修行最忌極端情緒。
然而——
她看向寰霧的方向。
這個女子恍惚當年。五百年過去,這街道邊上的建築已新建,格局卻沒有改變。熟悉的景色喚起熟悉的記憶。那些逝去的曾經,就在這條街上,與當下重合。
五百年,這個當年的半吊子修仙者,終於也似模似樣了。
她的性格仍是如當初一般,沒什麼變化。然而白水卻知道,她的身上多了一股仙風道骨,少了一絲煙火氣。物是人非,莫過如此。
初見那天是上元。上元燈會。
正月十五,這是長達五日的燈會裏最熱鬧的一日。在此之前她幻想過她的意中人各種出現的場景,燈火闌珊處的一瞬,亭台舞榭間的轉角。而寰霧也如她所想的那般,在掛滿燈謎的轉角處,就這麼出現在她眼前。
尋常的遊子裝束,帶了一絲英氣的容顏。然後忽然之間,心跳就漏了一個小節。
神一定是牽錯了紅線。
她忐忑著。在交往的最初這麼想著。可是寰霧那麼好,好到她不願去想分開的哪怕一個細節。
她不敢對父母說,她不敢對朋友說。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然而那麼好的寰霧,還是爽約了。她放棄了父母放棄了朋友放棄了她所擁有的一切,然而那天,她沒能等到她。
那隻是個意外。
她沒想過去死的。她隻是不知道怎麼辦了。無措,看不見未來。她隻是想嚇唬一下父母,希冀能從他們那裏得到一絲希望。她想寰霧隻是因為什麼耽擱了時間,她想寰霧大概下一刻就會出現。
可當她在不斷退後中摔落,可當她被冰冷的河水完全包裹。
寰霧沒有來。
她沒有來。
她想問她是為什麼,她想質問她為何沒有出現。可見到無常的一瞬間,竟然是一種奇異的解脫。
我會有下輩子麼,與這一世毫無幹係的下輩子。她看著前來接引她的無常,如此問道。她想她是懦弱的,懦弱的不願意去麵對自己的失敗。
無常以一貫冷清的表情,回答她。前世種種如煙逝,待你過了奈何橋,飲下孟婆湯,這一世便與你再無幹係。
然而。她沒能喝成孟婆湯。
如今的自己,已經與當年不同了。
那個總是站在她身前的寰霧。她已經有了與她匹敵甚至勝於她的法力。五百年的修行,她也已不複當年的懦弱。
——所求為何?
心中湧出一絲不甘。這個致她前世悲劇的女子,似乎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事情。的確,太上忘情。她是該不記得的——她憑什麼不記得?
心裏想著事,一個不慎竟撞到了人,抬眼一看,寰霧背對她站著,一動不動。
“怎麼了?”
“這裏……這裏是……”寰霧開口,聲線沙啞而艱難。
——終於,還是想起來了麼。
白水繞到她跟前,直視她的眼:“你還記得,我是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