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1 / 2)

這是一本寫固城人日常生活的書,也許諸多生活細節早已沉睡於那片土地深處,但憑我對村莊的記憶、個人感情與不太成熟的思考,我想盡可能地如實再現當年村民的生活習慣,和他們長期堅守的貧窮、快樂與憂愁。

近一兩年來,我經常性地在白天夜晚,每每感到身心俱疲時,三天兩頭在意識中回到村莊,沉迷在舊年的往事裏,醒來便有了另一種清醒,那就是對現實的認知。寫作《回到固城》,為的是能讓我在有限的回憶裏,更多地寫出村莊內在的東西,那些看不見的,曾經被村民反複誦講流傳至今,養育村莊根基的元素。雖然,一直在探尋,但我在村莊生活的時間比較短暫,從繈褓中隨父母下放固城,13歲離開。13年當中,固城作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地理符號,其實是很模糊的。盡管在那裏形成難以改變的生活方式和秉性,或許有一些來自先天,但更多的來自叫固城的小村莊。我也試圖改變刻印在生命中的固城秉性,但是,沒有一次能夠避開村莊的風土民俗,順利地解決一件對我來說比較困難的事情,包括愛情觀,也鉻上固城人樸素深情的秉性,並且有些神秘感,這讓我感到作為固城人的自豪。

另一個原因便是諸多的傳說故事,那些沒有來由,虎頭蛇尾,思維混亂的民間故事,經常讓我對固城產生諸多同樣有些混亂的想法,準確地說這些想法是:固城也許是幾千年前的一處王室遺存。小時候,每臨穀雨清明,院落的菜園裏,父母經常會刨出幾枚生鏽的古老錢幣,偶然在牆腳挖出幾枚銀元,大柳樹下還會撿拾到刻有雙龍的小銀元。年頭年尾宗教活動頻繁,四大節八小節輪番在村莊上演。但數百年來村莊甚至沒有一院像樣的房屋,似乎沒有出過一戶官宦人家,即使有也都英年早逝,客死他鄉。截止2004年,村莊依舊一窮二白。

對固城村來講,我是外鄉人,我的家族都是外鄉人,固城人也給我們起了一個“外來戶”的名字。在大柳樹下,從上世紀60年代至今,我們一家人都以“外來戶”的名字安身立命,耕耘土地。父母的身體是遭遇過村民暴力的,從文化大革命到撥亂反正,父母都是低著頭走過來的,但總體還算生活得不錯。我始終認為,一個村莊抑或一個地區的貧窮,是整體的窮。譬如:山窮,地窮,水窮,這是個客觀條件,而人窮才是窮的根本。窮像一個係統,像村裏古老的水磨,站在枯水的磨梁上,偶爾發出一聲嚇人的歎息。十幾歲的孩子們從父輩手裏接過犁鏵,在貧瘠的土地上畫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畫完了,又交給下輩人,如此一代一代畫下去,表麵上看是人生的必須,實則是沒完沒了地為 “窮”字畫圓。我的二哥在村莊畫了三十多年的人生,至今還沒有一院象樣的房子,而他已是村裏生活得比較好的人家。

2004年8月12日下午三點,“固城山野”快結尾時,我伏在電腦前睡著了,夢見母親挑一擔固城井水,爬上我所在的六樓,打開房門的瞬間,母親身穿毛藍色大襟對襖,還是30年前的模樣,年輕充滿活力的母親微笑著進門,我看見母親身後溢於樓道台階的水珠,就像固城山野的瑪瑙花。那一刻,我醒了,我清楚那是夢境,是母親千裏迢迢趕來給我的啟示,這就是“固城山野”的結尾。

兩個月後的一天,與謝大光老師聊到散文,便將“山野”發給謝老,過去了一月,謝老寫來一封信:“這篇文字相比你前些年的散文有很大的變化,你不滿足於一般地抒發對生活表層的感受,而是在對於家鄉記憶的梳理中,尋找一種史詩感,在曆史積存的習俗、傳說和生活場景的描寫中,表達對鄉土的尊重和崇敬。正像你所說的‘缺乏精確與神秘的文字’,無法達到這樣的尊重和理解。你筆下的山野風物都是有靈性的,人也存在於自然之中,既平常又神奇。它使我想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當歐洲讀者將其稱為魔幻現實主義,對魔幻性津津樂道,對小說所寫到的事物視而不見時,馬爾克斯說:‘那一定是他們的理性主義妨礙他們看到。拉丁美洲的日常生活告訴我們,現實中充滿了奇特的事物。’你的敘述加入了一些小說的元素,像固城的山野一樣,不慌不忙,沉著冷靜,因此有新鮮感。"

謝老說的小說元素,是否感覺有想象或虛構的成分?我寫的故事都是親身經曆或聽鄉親們講的,比如固城人信神,信山神爺,是從骨子裏信,其實也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就像我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山神爺敬香報道,走時給山神爺跪拜告別,即使我在武都要出一趟遠門,父親或二哥一定要到山神廟給山神爺叮嚀幾句。固城至今仍是一個人、神矛盾交織又和諧共存的世界。我想寫作《回到固城》的原因,起初源於村莊的神秘和貧窮,於建立在神秘之上的樸素宗教和建立在貧窮之上類似於野草野花的鄉村文化;其次源於這片土地上的繁花果實以及養育村民生存的糧食作物;我的記憶是從村莊的神性開始的。因此,對《回到固城》還存有幻想,想再深入到它內部,進行一些對話。那些柳絮飛花,田間小路的盡頭都去了哪裏?那些野生動物、野生植物、土地莊稼是否都有自己的傳說與神話?很想知道我們家的大柳樹底下,是否真有一個與固城村一模一樣的村莊?也許這些文字與我童年聽到的故事同樣混亂,沒有邏輯可尋,但是九歲那年的夢,已經告訴我,不管時光怎樣飛轉流逝,時代如何變化莫測,即使拔掉大柳樹,固城村仍然坐落在大柳樹的根須上,而不在別的地方。